9岁那年。一个冬天。
天上飘着硕大的雪花,地上铺着一层冰和雪水的混合物。我从离家有六七里地的乡村小学放学回家,手上拎着一只火炉,脚上穿着母亲做的千层底棉鞋。不出一里地,棉鞋就湿得没了一根干纱,拖在脚上十分吃力。
半路上,远远望见父亲打着家里唯一的那把大黄伞,提着我那双旧解放鞋,急急地往我这边赶。我心里顿时热乎得像刚刚出笼的小麦粑,心想:父亲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关心我了?我上学的那些年,不管刮多大风下多大雨,也不管天上是掉雪花还是掉刀子,父亲都绝对不会像村里的其他家长一样给他儿子送伞送鞋,除了这次。
我兴冲冲地奔向父亲,一边兴奋地大声喊着:“爸——”可是离父亲越近,我越发现父亲的神色不对劲:他的四方大脸阴沉着,黑漆漆的一对剑眉冷冷地皱成两把弯刀。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终于,在离他3米远的地方怯怯地站住了。父亲的脸让我心惊肉跳。
父亲一个箭步飞到了我面前,还没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的两边脸就各挨了一记响亮的大耳光。紧接着,我和手上的火炉一起滚到了雪地里。父亲一把拉起两耳轰鸣的我,厉声质问道:“哪个叫你穿着暖鞋踩雪水的?你看看,你看看,这鞋糟蹋得像个什么样子?”父亲又瞥了一眼地上摔成几瓣的泥制火盆,更是心痛得直咧嘴,他的火气呼呼地蹿得更高了。他在路边随手折了一枝带刺的灌木条,劈头盖脸就往我身上抽。末了,他喘着粗气命令道:“把鞋给老子脱了,光脚板滚回去!”见我迟迟
不动,他像拎崽猪一样猛地把我拎起来,扒了鞋子,然后夹着暖鞋以及他带来的解放鞋,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三四里地,我是光着脚板走回去的。回到家,双脚冻得失去了知觉。母亲把我的脚按进滚烫的水里时,那个疼,钻心。
13岁那年。一个夏天。
父亲拉着装满石子的板车往一个建筑工地赶。我在车后面出着蛮力推。父亲的脚一前一后,吃力地迈着“之”字步,尼龙绳子做的板车带子勒进他肩上的肉里。他的身体则与地面呈30度角。我也不见得轻松,两只手由于过分用力而青筋暴露,上半身几乎与路面平行。我们脸上的汗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
路过农贸市场那条商业街时,我突然听到从前方一家店铺里,传来悠扬动听的琴声。父亲显然也听见了,他紧赶几步,在传出琴声的那家乐器行前放下了板车。他用脏兮兮的毛巾擦了一把汗,就一屁股坐在街道边的台阶上,仰着脖子咕咚咕咚灌水。我站在琴行门口,看见一位美丽的少女,正端坐在店里,用纤纤玉指,弹着一架长条形的塑料琴。那架琴多么漂亮,那琴声多么好听。我幻想着自己要是有这么一架琴该有多好啊!我呆呆地站了十几分钟。其间,因为我们的板车挡住了行人的路,两个花枝招展的城里大小姐,用嫌恶而狠毒的大眼睛瞪了我和父亲几眼。
父亲用眼角的余光观察我。之后,他鼓起勇气拉着我的手进了那家琴行。然而当我们面对那架像圣物一样的琴,以及中年店老板轻侮的眼光时,我畏缩了,父亲突然也显得有些怯场,他搓着骨节凸现的大手,心虚地问:“老——老板,请——请问这叫什么琴?要几多钱?”
店老板白胖的一张脸堆满了不屑,他夸张地长长地“哦(上声)——”了好几秒钟,然后怪声怪气地说:“这叫电子琴,晓得不?要1000块钱一架,你们乡巴佬是买不起的!”我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逃也似的跑出了店门。父亲也出了门,他像赌气似的抄起板车绳子就往肩上勒。在正式起步之前,他回了一下头,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给他自己打气:“松伢,过些日子给你买一架!”
我知道他是在说笑话,或者说是在为他自己刚才的难堪解嘲:1000块钱,天文数字啊!拉板车要拉半年!
可是那年夏天快要结束时,有一天晚上,父亲和母亲郑重地把我叫到了他们面前。父亲像变戏法似的,从灶台下面的猫洞里,掏出了一大叠钱。我正纳闷,父亲却笑眯眯地说:“松伢,明朝我带你到城里买电子琴!”母亲则说:“伢啊,琴买回家了要好好练……”
第二天,父亲真的带我到城里的百货大楼,选了一架1200块钱的电子琴,是大楼里最贵的一张。他还买了两本学琴的书,叫《电子琴入门》和《初识五线谱》。
我洋洋得意地把那架琴背回家,来看稀奇的乡亲们差点挤破了我家的门。而我在那架琴上,完成了对音乐的自我启蒙。
15岁那年。一个春天。
我出生时,母亲就找算命先生算过,说我从出生一直到18岁都犯“深水关”,要是到池塘或者河潭子里游泳,就会有水鬼来收我。我怕鬼,所以虽然很想学游泳,却从来没敢下水试过。
可是那天,我被邻居告密,说我放学后在邻村的池塘里游泳。
回到家,父亲已经像一尊黑煞一样堵住了大门,手中提着一根很粗的棍子。我一见那阵势,当场就吓得尿湿了裤子。
父亲指着他脚下事先准备好的那一堆刺猬一样的板栗壳,骂道:“你这个侉腿!给老子跪下!”在我犹疑不定的当儿,父亲手中的棍子已经毫不留情地打在我的腿弯上,我控制不住地直直跪了下去,板栗壳那尖尖细细的密刺,立即深深地扎进我的膝盖和小腿,鲜血一下子染红了地面。
“讲!哪个叫你游泳的?”
“爸——,呜——,我没游泳……”天地良心,同学游泳时,我只是在池塘边上坐了一会儿。
“还敢跟老子犟嘴!”父亲手中的棍子像冰雹一样落在我头上、身上、手上、脚上。
“我真的没游泳……”
“你还犟嘴,下屋的二娘亲眼望见的!”父亲一边打,一边举证。我一听,只觉脑袋里的血直往上冲。我猛地爬起来,往下屋跑,一边跑一边骂:“二娘你这个短命鬼,为什么冤枉我?”我想找那个多嘴的女人对质。
可是父亲的棍子跑得比我还快,他一个秋风扫落叶,我就趴在了地上,晕了过去。
16岁那年。一个秋天。
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一所建筑工程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一日之间,我家的门楼子突然高了八尺,我也一下子成了村里的红人。父亲和母亲欢天喜地地办了十来桌酒席,村里来恭贺的男女老少坐了一院子。乡亲们指着我,对自己的孩子说:“要向你松哥学,知道不?”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和我抬着一只老土的大木头箱子,搭5点的早班车,去数百里之外的学校报到。
当夜,在陌生的校园里,我和父亲睡在学校分给我的那张位于上铺的单人床上。因为长途颠簸和晕车,我一会儿就睡着了。半夜里,我突然醒来,发现睡在另一头的父亲,正紧紧地抱着我的双脚,他的身子在一抖一抖地动,而我的脚被什么东西弄得湿漉漉的。
凌晨4点左右,父亲把我叫了起来。他带着我来到学校的大操场上。路灯下,我看见父亲的脸上全是泪水。父亲哽咽着,又无比郑重地对我说:“松伢,我要回去了。回家跟你妈想办法搞钱……爸妈没有用,但你要争气……你一个人在外地读书,不像在家里有父母照看,冷要记得加衣,热要记得脱衣,不要洗凉水澡……要和同学处好关系,莫与人争短长……要好好念书……”
好长的一段话,听得我直打呵欠。见我很不耐烦,父亲摇着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伢……”然后他说:“你上楼睡觉吧,我走了。”
在3楼的楼梯口,从窗隙里,我望见父亲仍站在楼下,他在不停地用手往脸上抹。几分钟过后,他瘦削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灯光深处,消失在那个繁华得叫人眩晕的城市里。
那3年,我省吃俭用,仍然花了家里5000块钱。那些钱,直到我参加工作两年后才还清。但那3年里,我的口袋里从来没断过钱。9岁那年。一个冬天。
天上飘着硕大的雪花,地上铺着一层冰和雪水的混合物。我从离家有六七里地的乡村小学放学回家,手上拎着一只火炉,脚上穿着母亲做的千层底棉鞋。不出一里地,棉鞋就湿得没了一根干纱,拖在脚上十分吃力。
半路上,远远望见父亲打着家里唯一的那把大黄伞,提着我那双旧解放鞋,急急地往我这边赶。我心里顿时热乎得像刚刚出笼的小麦粑,心想:父亲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关心我了?我上学的那些年,不管刮多大风下多大雨,也不管天上是掉雪花还是掉刀子,父亲都绝对不会像村里的其他家长一样给他儿子送伞送鞋,除了这次。
我兴冲冲地奔向父亲,一边兴奋地大声喊着:“爸——”可是离父亲越近,我越发现父亲的神色不对劲:他的四方大脸阴沉着,黑漆漆的一对剑眉冷冷地皱成两把弯刀。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终于,在离他3米远的地方怯怯地站住了。父亲的脸让我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