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看到父亲流泪,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是个强悍粗壮的男人,一个拳头打出去就足以让人惊骇逃走。所以,流泪于这个豪情万丈的男人大概是首先要被他自己嘲弄鄙视的事情。记得有一年他收的一个徒弟在习武的时候,不慎从高台上摔下来,当场将右腿摔断。十几岁的男孩受不住剧痛,便放任眼泪哗哗地流下来。父亲边用车推着他飞快地往医院赶,边高声地朝他怒吼:一个大男人,这点疼都忍不了,以后还有什么出息!想当年老子12岁的时候,在马戏班里一次次表演卸胳膊,都没落过一滴泪!这是他最残酷也最骄傲的一段经历。为了混口饭吃,从小失去父母的父亲被招到马戏班里,表演一个近乎残忍的卸臂节目。是后来遇到了母亲,他才逃离了其实在他心里留下了恐怖阴影的戏班,安心做了一个农民,并陆续收了几个徒弟,贴补家用。
因此父亲在小镇上,是出了名的硬汉。哪里有了纠纷,他只需过去站立片刻,不必多言,一股冲天的霸气,自会把混乱的局面震慑住。所以小时候受父亲的影响,一直认为哭是一件丢人的事情,看到有谁当街悲号,我还会像笑话一样回家讲给父亲听。父亲每每都是淡淡一笑,便不再理会。我因此愈加认定父亲是不屑流泪的,至少,他自己,是不会因丝毫的哀伤或是疼痛,而潸然泪下的吧。
我15岁那年,母亲因为过度劳累,心脏病发作,住进医院。那段时间,母亲心情极度抑郁,一直认为自己不久就会长辞人世。甚至有一天,她郑重地将父亲叫到床前,欲把后事托付给他。父亲当场便骂了母亲,骂完了,便在母亲的哭声里,转身走到窗口,拿出一根烟来,颤抖着点燃了,狠命地抽了一口。我站在父亲的后面,无意中从灰蒙蒙的窗户里,瞥见他消瘦的面颊上,竟有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滑下来。这个一向坚强刚硬的男人,竟然也会哭?!那一刻,年少的我,心内浮起的不是对母亲病重的忧伤,而是诧异世界上还有比父亲的心更硬的东西吗,可是就是这颗钢铁般冷硬的心,却也会柔软,这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啊。而母亲,或许也从父亲轻微抖动的臂膀上,窥到了他心内对她的不舍和依恋,所以,她才突然有了努力活下去的勇气,且最终,逃离了死神的魔爪。
这样的柔情,也只有这一次。此后的父亲,依然是那个威严到近乎无情的男人。对两个时常惹是生非的弟弟更是严厉。冬天里为了惩罚他们逃学打架,让他们跪在冰凉的雪地上面壁思过。每每看到两个弟弟膝盖上大片青紫红肿的冻伤,母亲都忍不住会哭;但父亲却依然是吼叫着将热气腾腾的毛巾不耐烦地甩给他们,又警告说再不改,下次会有更重的责罚等着!我和两个弟弟,在几年的叛逆期里,因此便一直恨他,急切地盼望着可以早早地离开小镇,飞到外面他的威力所不能及的天地里去。
我先自由地拍打着翅膀飞了出去,随后二弟也兴高采烈地入了伍。那时小弟每每写信给我,总会在结尾无限神往地加一句:何时我也能像你们一样逃离父亲的铁砂掌呢?到时,说不定父亲会因为没有人再受他管制而伤心地流几滴泪呢。这样的向往很快地成为现实,两年后,小弟高考落榜,他逃掉父亲给他安排好的复读的道路,自作主张地报名参了军,去的是西藏最偏远海拔也最高的一个部队。我担心小弟无法适应那里的高原气候,便劝他还是复读一年考大学的好。而小弟,却是得意地一昂头,说:那里的空气比起家里的高压,难道不是宽松舒适得多吗?让我再受一年的痛苦,几乎是不可能的!
小弟坐火车走的那天,我和父亲一起去送他。一路上,小弟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他从报纸书本上,了解到的西藏的美丽风光,似乎那里就是他一直向往的圣地。而父亲,则推着大大的行李包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车快要开的时候,父亲在我和小弟夸张的拥抱里,咳嗽了两声,才淡然丢给小弟一句:好好混,别给我们家当孬种!小弟漫不经心地“嗯”了一下,转身便上了火车。车终于哐当哐当地开了,我跟着火车,拼命地朝坐在里面的小弟挥手,不经意地转身,竟然看到父亲毫无遮掩地蹲在地上无声无息地哭了。
但我并没有走过去劝他。我只是重新转过身去,假装看别处的风景。一直以为,父亲是冷的,血也是凉的,不曾想,却是在生活最平淡的一个拐角处,瞥见了他心灵深处最柔软的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