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静默地站在他的病床前,看到全身裹着白色纱布的他,看到他被烧焦得不堪入目的皮肤,我突然抑制不住内心的颤抖,叫他爸爸。我已很多年没有叫唤爸爸。在从千里之外赶往他所在医院的路上,再一次忆起他弃我和母亲而去的黑色背影,再一次忆起他给我们留下的漫长的灰暗岁月,我想我是不能开口叫他爸爸的。不知他是否会想到:因为他,多年之后的我,对“爸爸”这个词已经充满陌生和惧怕,甚至,我已经完全没有自信从喉咙里发出正确的读音来。
他被纱布绑得不能动弹,只能木然地缓缓移动眼珠来看我们。他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当年的光彩和神气。原来,不只是母亲苍老了。时光和生活同样在他身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他叫我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声音完全变了。我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俯身听他说话。“玲儿,你是我的女儿啊,爸爸对不起你……”他断断续续说着,声音开始僵硬,难以继续。继而,他只张着干裂的嘴唇,眼睛茫然地望着上方,流下泪来。他的后妻神色凄恻,一面责骂他傻,一面为他拭去眼角的眼泪。我不禁也流下了眼泪,百感交集。
清晰地记得年少的时候,在衣柜的底箱里看到父母的离婚协议书。握着冰凉的纸页,仿佛那两页纸满载着父亲背叛的无情以及母亲的血泪屈辱。那时,我坐在地板上,没有流泪。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灵里开始盛满对爱的失望,以及因失望而来的淡漠。我无从理解父亲离开时的决绝。
后来,伴随在我的成长里的一直是对父亲的冷漠。在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岁月里,我一直拒绝去回忆关于父亲的点滴。即使还记得他的生日,但是从未想过要打电话给他祝福。事实上,我们早已各奔天涯,丢失了彼此的联系方式。即使我偶尔不经意想起,父亲在寒冷的冬天和童年的我一起堆雪人的温暖画面,但闪过的温暖马上被他松开我的手离去的冷漠吹散得没有踪影。一直以来,我用很多文字写我的母亲,而对父亲,我只字不提。
一直以为是父亲亏欠我太多。直到此时此刻,当我看到他亦是饱经患难和沧桑,不禁也心生悲悯。有对他和他后妻惺惺相惜的感动,有对自己待父亲冷漠的自责,更多的是对我们大家共一段命运的一种感慨。我们都爱过,恨过,温暖过,伤害过,挣扎过,相依为命过,抛弃过……唯一不变的是血脉的相连。
我开始慢慢能够理解父亲。很多年以前,在我年幼的时候,父亲还是一个我行我素的青年。他抛下我和母亲,道德虽然不容,但是这样的选择对于他和母亲两人的人生却是一种福祉。对于已经背叛的夫妻,他们即使能够白头偕老也是毫无意义的。虚有其表的夫妻生活不也是一种痛苦吗?因此,应该感谢父亲,勇于冲破世俗道德的束缚,解脱了自己,也解脱了母亲,为他自己和母亲带来了新的人生。
喂父亲喝水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紧张。我们之间虽然还有着多年未曾如此接近的疏离感,可是,我们都知道,我们最终以这样的方式不离不弃,是因为我的身体里流淌着和他相同的血液,因为我们都心善,都念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