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这么多年了,可能你一直觉得你是我们的拖累。可是今天我想告诉你,能够被你拖累,是我和你妈妈最大的幸福,也是我们人生的意义所在……任何时候你都不能放弃,因为你不能自私到不考虑我们的感受;任何时候你都不是孤独的,因为你的路不是你一个人在走……
安徽芜湖女孩漪然,从3岁半起就不能行走。到后来更是双腿萎缩,连坐着也艰难,大部分时间只能趴在床上。无助的姿势,就像鸟儿失去了翅膀。
这样的她,生活本该凄风苦雨、黯淡无光。然而,父亲戴卫民不甘心女儿如此。他对女儿说:“就算没有了翅膀,你也要飞翔,也要有自己的天空。”随后30年,他成了女儿的启蒙老师、心理医生、工作助手……甚至放弃男人视如生命的事业,全职照料女儿……
不弃不离的父爱,支撑着漪然不屈不挠的梦想。当无数童话和诗歌绵延不绝地从她的指尖流出,她的人生也嬗变为一个童话:她成长为享有国际声誉的翻译家和儿童文学家,精通4国语言,翻译和创作了108本儿童图书,还创建了全国最大的公益儿童文学网“小书房”。
冬:身体萎败,但还有爸爸给的童话。
那是1980年的一个秋天,太阳很好,爸爸送3岁半的我去幼儿园。下午,我在幼儿园里突然站立不稳,一跤跌倒。我的命运从此跌入黑暗的深渊……
接下来的三年,爸妈倾家荡产,四处为我求医,有医生诊断为格林巴氏综合症,有医生诊断为横贯性脊髓炎。谁对谁错已无关紧要,残酷的结局是,家里的积蓄花光了,我的下肢也彻底瘫痪……躺在家里的床上。翻个身都很难;大小便失禁,终日垫着尿布
爸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爸爸当时在芜湖农业银行系统上班,为了照顾我,他放弃了所有的应酬和休闲。一下班就往家里冲,还将弟弟早早送去了幼儿园。
即便这样,我还是变得忧愁孤僻、郁郁寡欢。6岁的一天,隔壁有个老人去世,我问妈妈:“死是什么?”妈妈说:“就是生命没有了。不会动了。”我大人似的叹口气:“那我这样也是死了吗?”妈妈一惊,旁边的爸爸也愣住了,眉头紧皱,点起了一支烟……
第二天下班后,爸爸将弟弟的书包打开,拿出课本和笔:“从今天起,弟弟学什么,你就学什么。”说完便开始教我学汉语拼音、认简单的字。7岁时,爸爸又给了我几本《格林童活精选》等儿童读物。
看着看着,我很快就着了迷。原来,天空是个任性的女孩,被墨汁涂黑了脸就会哭泣;布娃娃和书包都是有思想的,也会生气和欢喜;蘑菇原是精灵们的伞,雨过天晴就会落在草地或者树木上……
那时候我不知道,这些就叫做童话。我只听到爸爸兴奋地说:“太好了,你找到了你的世界!”他给我更多的童话书,告诉我:“宝贝,你的身体残疾了,大脑却是健康的。所以就算没有了翅膀,你也要飞翔,也要有自己的天空……”
我读书的速度越来越快。一天可以读20万字,家中书柜里所有的儿童读物我都看完了,连那些长篇巨著,甚至哲学、地理类的书,我都囫囵吞枣地看了一遍。实在找不到书了,爸爸只好把单位图书馆的书往家里搬。
春:爸爸提前退休回家,只为一分钟也离不开的女儿。
可惜,我的心智飞快成熟时,身体却在不断萎缩颓败。自从瘫痪后。我的腿就没再生长过,骨头更是越来越脆,从3岁半到8岁,腿前后骨折过8次。有一次大概是因为被子压得重了点,那腿骨便像一页经年的脆薄黄纸,轻轻地裂成了两半。自打那次以后,医生无奈地摇着头说:“这样也不是办法,干脆锯了算了。”没想到爸爸的反应异常激烈:“不行,我的女儿一定得是完整的。”因为这句话,我的腿保住了。但爸爸也从此变得更劳累,每晚他都要起床两三次查看我的腿有无不适,搬动我时更要小心再小心。
14岁那年,因为长时间卧床,我的褥疮扩散,进而全身感染,引发败血症,每天高烧到40多度,大部分时间都神志模糊,生命奄奄一息。医生爱莫能助地对爸妈说:“准备后事吧。”
“不会的,我的女儿不会死!”爸爸痛哭流涕。医院不肯继续医治,他就将我送到一位老中医家。我也明白自己的情况不妙。一天中午,喝完大碗难喝的中药后,我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对爸妈嗫嚅:“拿来纸和笔,我要写……”我想留下自己的文字,在临终之前。爸妈抱头痛哭,看我握着笔,一笔一颤地在洁白的纸上写:
假如我是一条路,一条乡间的小路,我就要采集风中的花种,让它们在我的怀里生长。
假如我是一朵云,一朵天边的雨云,我就要吐出最细的雨丝,让它们在田野上织一张网。
假如我是一只虫,一只小小的织叶虫,我就要在森林中的大树上,用树叶盖一座宫殿。
假如我是一个孩子,一个爱做梦的孩子,妈妈,你愿意抱着我,听我说一说我梦的世界吗?
读着这些句子,爸爸再次泪如雨下。他附在我的耳边说:“宝贝,你写得多好啊,你一定要继续活着,你会写出更多更美的文章,你会成大诗人、童话家、文学家……”说着他伸出小指来钩住我的小指,直到我疲惫却坚强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爸爸的鼓励生了效,还是由于中药的效力,半个月后,我竟然奇迹般地退了烧,死里逃生。几年后,这组被命名为《四季短笛——写给一百年后的孩子》的组诗,由我自己翻译后发表,被收录进美国密歇根州小学的教材里。
出院后,我如饥似渴地继续读书和写作,爸爸单位图书馆的书也读完了之后,我开始跟着磁带,学习英语、法语、日语,甚至是小语种的荷兰语,以便能读懂那些外文版的儿童文学原著。从1992年到1997年的6年时间,我熟练掌握了四门外语,阅读完了所有我能拿得到的外文原著,还写了将近200万字的读书笔记。
1997年秋天,弟弟考上大学,去了另一座城市。我突然前所未有地感觉到失落,我问自己:“再聪明有什么用?我的前途在哪里?我活着有什么意义?”
见我一天比一天自闭,爸爸非常着急,竟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提前退休。银行领导不同意:“你只有45岁,有的是前途。”连妈妈也反对:“这样会不会牺牲太大?”爸爸却很坚持:“如果女儿和我的前途只能二选一,那么我选女儿,她还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我相信以她的才干,迟早能闯出一片天地。”
面对这样的付出与信任,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
夏:爸爸是精神导师。
引领我在黑暗中穿越。
2001年的一天,爸妈去探望弟弟后,带回他用过的一台旧电脑,安装了宽带。我学会了打字上网。我如饥似渴地逛那些儿童文学论坛,推荐别人的作品。也贴出自己的原创,那些文字被很多人喜欢,每天都有陌生人加我为网友,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价值。
2004年5月的一天,爸爸郑重地对我说:“你对网络这么热
爱,在童话创作上又这么有天赋,你也可以自己做一个儿童文学网站。”
像寂寞的冬夜有响雷滚过,如果可以,我真想跳起来亲吻爸爸:“您说得对极了!”
当天晚上我就动了手,尽管什么都不懂。我下栽了教程,学着做网页。那时是2004年5月,到了七八月,网页还没做成,天气却转热了,我的体温出现习惯性失控,开始发烧和出虚汗。坐在床上,我的汗水不停地往键盘上滴,经常把键盘弄湿,必须用吹风机吹一下才能接着打字。而床单上也蜿蜒着水痕,那是鲜红的血水和黏稠的脓水,是我臀部上的褥疮长期受摩擦导致的……
我备受煎熬时,爸爸一刻不离地陪着我。他每天早早起床,给我炖降火除湿的汤药;怕我吹空调、吹电风扇头昏,我打字时他就拿把蒲扇不停地给我扇风;我睡了他还在忙,给我洗衣服以及换下的床单……由于劳累过度,2004年10月的一天,爸爸因胃痉挛倒在了地上。在医院急救室醒来后他对医生说:“您把针剂和药开好,我带回家里去治,我女儿一分钟都离不开我。”
到2004年年底,我的网站终于开始运作,我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小书房。我日以继夜地寻找、录入及校对各类童话作品,很多大学生自愿来当义工。由于资源丰富,一批家长很快发现了小书房,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一年下来,网站的注册会员已经达到5000多人。有网友给我留言:“谢谢你让我回到童年。”还有网友给我寄来一大串贝壳项链:“这是我孩子亲手做的,他说,是你的童话让他爱上了大海。”
生活原来可以这么充实、美好,我总会忍不住从心底笑出来。我原来这么重要。我总是在电脑前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乐不思寐。
可我和爸爸的矛盾也因此开始了——由于工作时间太长,没多久。我臀部上的褥疮疮口已经有五个一元钱的硬币那么大了。爸爸生气地警告我:“难道你又想得败血症?”
此后,爸爸只准我每天上网两个小时,我和爸爸为上网时间吵得不可开交。争吵了无数次后,终于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我不再坐着,而是趴着上网打字。这样臀部的褥疮不会再因受压迫而缺血,导致更大的坏死,我就可以适当延长上网时间了。
不亲自体验,一定很难想象长期趴着的痛苦。第一次,我连续趴了6个小时,脖子疼得像要断裂,我甚至怀疑脑袋要和身体分家了。难受的还有胃,用“前心贴后背”这句话来形容真是再合适不过……
从6月起,我开始趴着翻译一部叫做《鬼怪森林》的书。这本书有17万字,为了早点完工,我每天都要工作十几个小时,手肘磨得全是厚厚的血痂,脆弱的颈椎似乎支撑不起脑袋的重量。连稍微扭动一下都疼得撕心裂肺。
爸爸心疼不已,帮我想出了一个新的上网方法:用布搓成绳子挂在床架上,再用它吊住我的脖子,这样做可以使我觉得稍微舒服些。只是布绳太紧,会喘不过气;太松,又失去了支撑的功用。后来他又做了改良。在挂上布绳前,先用一本书垫住我的下巴。
就这样“上吊”了整整半年,我终于将这本书翻译完了。考虑到版权问题,在出版这本书之前,我给原作者、保加利亚童话作家思维电邮了译稿,没想到对方竞很快回了信。思维说,他女儿也是残疾人,因此非常理解和尊重我的努力。
我被认可了,而且这认可来自一位全世界都有名的大师l我激动不已,爸爸便把回信打印后用信封装好,家里一来人就迫不及待地拿出来:“看,我家漪然多厉害!”
2007年,《鬼怪森林》正式出版,随后我又出版了不少翻译的和原创的作品。爱神也在这时拉开了它的弓箭。我网站的义工、一个阳光帅气的大学生小凡告诉我,他敬重我的努力和才华,希望在今后人生的风雨路上,是苦是乐都要和我一起分担与分享。“我喜欢你的另一个原因是,你真漂亮。”他说。隔着电脑屏幕,我的脸红了,心却飞舞得比蝴蝶还轻快。
秋:用成功回报父亲。
收获的季节那么美。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后,妈妈被检查出卵巢肿瘤,于2007年10月进行了手术切除。那段时间。爸爸既要照顾妈妈,又要照顾我,恨不得把自己分成两半。不到一个月,他迅速地消瘦了,体重从70公斤下降到50公斤不到,仿佛风中的芦苇随时可能折断。这让我心如刀绞,也让我想到——小凡如果和我一起,他怎能承受如此的生命之重?我又如何忍心拖累他进入这样的生活?
2008年年初的一天,小凡兴致勃勃地来芜湖看我,这是我们在现实生活里的第一次见面。爸爸殷勤地给小凡端茶倒水、问长问短,我却那么冷淡,只和小凡打了下招呼,就趴在床上继续工作,甚至都没有好好地看他一眼。5分钟后,小凡离开了。从窗户里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心痛得无法呼吸。
只是我没想到,更大的伤痛会接踵而至,2009年1月20日,“小书房”所在的空间服务商没给任何通知就搬迁了机房,经营4年多的网站于一夜之间消失!1000多个日夜,那些我和上千义工蚂蚁搬家般一点一滴下栽、翻译、创作的书籍:上万网友一笔一画撰写的博客、评论、留言,那是多少个日夜的不眠不休,多少个季节的呕心沥血……我难以置信地望着电脑,半晌,“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爸妈惊呆了,赶紧将我送到医院。在医院,我躲在被子里,用水果刀割开了自己的静脉……
在自杀前的最后一篇日记中,我写道:一个连大小便都管不好、连澡都不能自己洗的人,根本不该做什么网站,也不该活在这个世上……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活着,看着理想毁灭、亲人受难,自己却无能为力。
幸运的是,我被及时抢救,又一次死里逃生。我醒过来的时候,爸爸并不在病床前。妈妈告诉我,我从急救室平安出来后,爸爸就急着处理网站的事去了。说着,妈妈把我的日记本递过来,就在那篇自杀日记后,有爸爸熟悉的遒劲的字迹:宝贝,这么多年了,可能你一直觉得你是我们的拖累。可是今天我想告诉你,能够被你拖累,是我和你妈妈最大的幸福,也是我们人生的意义所在……任何时候你都不能放弃,因为你不能自私到不考虑我们的感受;任何时候你都不是孤独的,因为你的路不是你一个人在走……
我的眼泪静静地流了下来,落在那些温暖而美好的句子上……也许我的人生还会遇到磨难、背弃和伤害,但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我翱翔长空的梦想……
在爸爸的周旋和我的努力下,两位律师主动跟“小书房”的服务商进行法律交涉:很多IT人士义务进行网络数据的恢复:更多网友则通过百度快照一点点搜索幸存的页面……
2009年5月,“小书房”终于得到了基本恢复。
现在,“小书房”公益站点已经遍布全国21座城市,注册会员突破了两万人,成为国内最大的专业儿童文学网之一,我的创作也顺风顺水:译自法语的童话《不一样的卡梅拉》热销15万本:译自德语的童话《月亮的味道》获《中华读书报》年度十佳;原创童话《忘忧公主》入围新闻出版总署“三个一百”;译作《暖暖心》和《嘻哈农场》更夺得国内儿童文学最高奖项——冰心童书奖。
当我眼含热泪在键盘上敲出叉一篇童话时。爸爸正半蹲着为我点亮蜡烛。静谧的烛光里,他的身影是那么的瘦弱,那么的单薄,却又那么的坚定,足以容我依倚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