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婆婆的时候,我和钟声还在如火如荼地谈恋爱。站在农家的低矮平房外,我一时无法把眼前这个黑黑瘦瘦的罗锅老人和钟声每天挂在嘴边最伟大的母亲连到一起,尽管事先我已经在心中做了千万次的演习。老人笑得合不拢嘴,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我这个从城里来的未来儿媳。我很快从失态中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大娘,这是北方最亲切的称呼,胜过城里叫阿姨或是伯母。婆婆更是激动,把脸上的皱纹笑成了盛开的菊花,不住的说好闺女、好闺女。在跑来看热闹的乡亲面前,满是骄傲地拉着我手向屋里走,那是纯粹的老人的手,干燥瘦小,上面布满了老茧,把我的手握得有些刺痛。
第二天早晨,婆婆做了糯米饭。米是她事先跑了很远的路从镇上的集市买来的。我吃着,在米中间发现一颗大红枣,愣了一下,钟声催促我快吃了,他告诉我这是他们这里的习俗,婆婆对未来儿媳越满意,夹在碗里的枣就越大越红,寓意百里挑一。夕阳的余辉从窗外照射进来,映在婆婆的笑脸上,格外灿烂。
我和钟声结婚后,多次和婆婆商量要把她接进城里来住,她却坚持着不肯,说乡下空气好,出门又方便。我和钟声都明白,老人是怕给我们添麻烦,其实老人想念我们的程度从我们每次回家,她的激动程度就能看出来。
婆婆第一次进城,站在我们家门口,看着客厅的大理石地面,显得局促不安。我拿了拖鞋给她,她穿上觉得不习惯又脱了下来,干脆光着脚走。她从小布包里拿出大包小包,有红枣,还有红豆,另外还有一包剥好的瓜子仁。我想象着婆婆一颗颗的用那双僵硬的手剥那些小小的瓜子,鼻子一酸。
第二天我下班回来,看到家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我们存放在洗衣机的脏衣服也被洗好了挂在阳台上,婆婆手里还拎着抹布,不好意思的指着洗衣机说,这东西我也不会使唤,就用盆洗了,你看还干净不?我扶着她坐下,说,妈,下次你就不用做这些活了,等我回来做。
她着急地摇着头,连说那可使不得,你要是啥都不让我做,我就早点回了。
我要带着婆婆去商场老人专柜买衣服,她推脱了很久才勉强同意跟着我去。我和婆婆在一起走,显得极不协调,引来很多人的注意。我穿着高档的职业套装,婆婆穿着灰色的土布衣服,步履蹒跚的弯着背执意跟在我后边,不肯和我并排走。她第一次在偌大的商场里,左看右看的摸摸这,碰碰那。服务小姐皱着眉头,不高兴的制止,请不要动手。婆婆的手触电一样缩回。
我走过去,看了看衣服正适合老人穿,说,不动手怎么知道质量好不好。拿过来,我们还要试一试。
服务小姐一看到衣着华丽的我,立刻变换了招牌式的笑容,要帮婆婆穿上。婆婆拉了拉我的衣角,走出去,不肯试穿,怕价格太贵。
终于在我的劝说下,婆婆平生第一次穿上对她而言高档次的衣服,在镜子前照了照,又忙问小姐,姑娘,这衣服多少钱?
没等服务小姐说,我抢先回答,才几十块。婆婆脱下来不让我买,念叨着,太贵了,几十块能买两件了。我示意打包。其实在这样的商场,哪能有几十块的衣服呢。
婆婆一路埋怨着我不要在她身上乱花钱,她那么大岁数了,穿什么都一样。刚巧遇到了也是逛街的同事,同事迟疑地看着我身后看起来怯懦的罗锅老人,小声问,这谁啊?
婆婆在一边忽然大声回答,俺是她远房亲戚。我一惊,婆婆从来没有这样大声的讲过话,也不懂得说谎。我感到心酸,知道她是怕别人笑话我有个这样的婆婆。我尴尬地对着同事笑了笑,还是没有说出真相。
婆婆迈着小碎步抢着在我前边走,拉开了更长的距离。远远看着婆婆已经弯得近乎90度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和我的母亲年龄所差无几,可在我母亲已经每月吃上我买回的脑白金时,婆婆还在为一件自认为几十块的衣服心疼不已。
婆婆住了没有一个星期就决定回乡下了,我给她准备的吃的用的她全部留下,惟一带走了我送她的那件衣服,以后却也从来没见她穿过。还塞给我一个手绢包成的小包,叮嘱我她走了以后再看。我握着她的手,有些不舍,婆婆劝我,好闺女,等妈老了就搬来住。
可是婆婆已经老了,再老,要到什么时候,我真的怕固执的她等不到那天。婆婆上车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钟声,转过脸去,用袖口擦着眼角的泪。
那个包了好几层的手绢里,是零零整整的钱,我数了数,是3310元,其中还有很多五毛的。钟声叹口气,这是母亲积攒了很久的,他每月交回家的钱。
我把电话打到村里,婆婆该是一路小跑来接的,气喘吁吁的。我叫了声妈,再说不出话来。几年了,我只把孝心都放在了自己父母身上,却忽略了婆婆,她从来没有挑剔过,给我们钱,是因为想帮我们还点买房子的贷款。
生下儿子后,我们只抱着他回去过几次。乐乐六个月的时候,钟声把婆婆接到了家里。婆婆对宝贝孙子喜欢得不得了,总是坐在乐乐身边,看着笑着。我上班后就把孩子交给她带着,这次婆婆安心地住了下来。
婆婆依然用当年带钟声的最原始的方式来带乐乐,给他唱几十年前的革命歌曲。听说现在的孩子听力特别敏感,我告诉婆婆每天要放英语歌曲给他听,婆婆不解的问,为啥不能唱咱自己的歌?我也没办法给她解释,她的文化程度也不能明白透彻,只说,您就照做就行了。
一次,我发现婆婆竟然把鹌鹑蛋放在自己嘴里咀嚼后,再喂给孩子,我一着急,说话声音很大,妈,你不能那么喂孩子,多不卫生啊。
婆婆被我过激的反应吓得怔住了,随即点点头,没再说话。
此后我越来越难以接受婆婆带孩子的方式,比如说她会经常亲孩子的脸,这样会让孩子落下流口水的毛病。给孩子洗澡的方式也不正确。我怕这样下去,会影响孩子的健康和成长,会变成农村孩子。我和钟声商量,把乐乐送到他外婆家,让做医生退休的母亲来带他。
钟声说,那我妈怎么办,没有孩子她会回家的。
为了这个问题我们吵了起来,总不能因为想让你妈留下来就耽误孩子吧?我大声嚷。
他一生气,甩手走出房门。打开门的时候,看见婆婆站在门外,弯着腰,低着头,走开了。
尽管我也不忍让老人就这样回乡下,可也说服不了自己继续把孩子放在她身边。第二天,钟声不在家,我把乐乐抱去了母亲家。婆婆依然没有说什么,只是坐在乐乐的小床边,阵阵发呆,我安慰她说,他的姥姥想孩子,过几天就接回来。
钟声非常生气,第一次对着我吼,你马上把孩子给我妈接回来。
我自知理亏,又倔强,坚决不同意。他顺手推了我一把,说,你要是不把孩子接回来,你就一起滚回你妈家。我失去重心倒在沙发上,委屈得嘤嘤哭了起来。
婆婆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只听到了钟声的最后一句话,又看见我在哭,以为他动手打了我,伸出手狠狠地给了钟声一巴掌。自己也气得掉下了眼泪,泪水一行一行从老人的脸上滑下来。
这是钟声从小到大,第一次挨打,婆婆从来没有动过钟声一个手指。却为了我,为了我这个不懂事的媳妇,亲手打了她最疼爱的儿子。
我把乐乐抱回来时,婆婆已经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走了,桌子上放了一件手工缝制的小棉袄,我抚摸着宝石蓝的缎子面,心口一疼一疼的。钟声至此后,也很少同我讲话,甚至有几次喝醉后才回家,躺下就睡。我们的感情出现了危机,我却无力挽回。
去北京出差,在火车站等候检票。前边站着两位老人,大爷背着一个被子打好的军用包袱,大娘努力的把一个双肩军用背包向背上挎,我在后边帮她托上去,她回过头来,笑着说谢谢。也是年龄很大的老人家,在这里背着厚重的行李,挤着火车,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婆婆。
两位老人刚好坐在我对面的位置,我们攀谈起来。大娘唉声叹气的说,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让孩子总因为我们吵架……这时大爷递过一瓶用可乐瓶子装的白开水,说这些干啥,孩子也不容易。
孩子也不容易。多么熟悉的一句话,婆婆也曾经因为我们不肯收她的钱说过,你们也不容易。
老人啊,就是我们再不容易,也比苦了一辈子的你们容易的多,就是我们再不容易也要明白起码的一个孝字。
我低下头的瞬间,眼睛湿润了。
我突然站在婆婆面前的时候,她正在炕上剥瓜子,放在一张纸上的已经有一堆瓜子仁和另外一张纸上的花生仁。腰弯得脸已经快要贴在炕上,见到我,愣了很久,慌忙高兴地拉我坐下,问长问短,立刻又要下地去做饭给我,说刚刚收了两个鹅蛋。显然已经把过去的事情忘记了。
又说,还打算让要进城的张老五给你带些花生瓜子仁去,你这闺女就好这口。我忍了忍,还是没有止住泪水。
我哽咽着,真诚的说,妈,咱回家吧,孩子想你了,我们也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