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三岁的那一年,父亲另有新欢,和母亲离婚了。父亲走后,母亲成天在我耳边咒骂父亲的绝情,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我恨父亲,也烦透了母亲。那年,我坚决要求搬去学校住读。我变得孤僻,很少讲话,对父亲更是绝口不提。
九年后,我大学毕业,既没有回父亲所在的城市,也没有如母亲所愿地回到她的身边。在我的心中,家早已三分天下。我决定留在北京。一个人的日子难得的清静,可是又是那么的孤单,我的心里充满了看不见的忧伤。
不知道是上班以后的第几个月,刚刚走到楼道里我就听到办公室里有人说——听,我们的小马儿来了!我回头看了又看,楼道里就我一个人。走进办公室,我才知道,他们说的“小马”就是我。
大家笑成了一片。原来我背的双肩包上被我挂着一串铃铛,走起路来就像马铃叮当,所以大家一听到铃声就知道是我来了,也就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小马儿”!那是我在单位第一次开怀大笑,也是和大家融合到一起的开始。
大爷就是给我起外号的业务组长罗伯。他比父亲年龄大,所以我按北京的叫法喊他“大爷”。大爷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但是和我谈话的时候,他往往是严肃的。他和我讨论我的未来,讨论年轻人如何不失去进取的锐气;他仔细地检查我工作中的每一个细节,很严肃地警告我,不许放弃在事业上的进取心,不能放弃在专业领域里的努力。他还给了我一长串的名著书目。那个书目条窄窄的、旧旧的,被我夹在日记本里。
工作第三年的夏天,我决定给自己买一处小小的房子。北京的地方之大,楼盘之多实在看得我不耐烦,但是大爷一处一处地帮我比较,分析利弊,不厌其烦。那个夏天,我全部的记忆就是大爷满头大汗地和售楼处各色人等打交道,了解情况。从楼盘位置、交通条件到户型结构再到装修质量甚至细微到小区的绿化、车辆的噪音……等最后签约的时候,那个楼盘大爷已经陪我去看了第12遍了。售楼小姐由衷地对我说,你看你爸爸,对你多细心。我一脸的涩笑。
回去的路上,大爷问我,我像你爸爸吗?不像!一点也不像!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大爷笑了笑,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有一天,大爷终于还是问到了我的父亲和母亲,知道了“三国鼎立”的局面。那时候是“非典”时期,整个北京一片恐慌。机关放假了,大爷勒令我离开北京回父母身边,不要一个人在北京乱晃悠。我一下子不知道该回谁的身边,或者说回谁的身边我都不习惯。
最后,因为大爷觉得火车飞机这些交通工具不安全,而父亲所在的城市离北京不远,大爷亲自开车把我送到了父亲住处的楼下,我记得下车的时候大爷拍拍我的头笑眯眯地对我说,这下我就放心了。
那样的笑,是那个春天我心里最美丽的图画。
去年秋天的一个中午,我正和一个老同学在餐厅里喝茶,单位里有同事给我的手机发来一个短信,就五个字——大爷得癌了!
这五个字惊得我一下子掉了手里的茶杯,碎的瓷片散落一地。
我抱着大把的向日葵走在去医院的路上,在楼道里,看到白衣天使笑容甜美地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走在楼道里听见大爷说,我们的小马儿来了。那样的情景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喜欢他用“我们”,那让我觉得温暖,觉得亲切,觉得我和大家在一起,我不孤单。
大爷消瘦了,但精神很好。那些向日葵像一轮轮的小太阳,照得病房里亮堂堂的。大爷笑眯眯地对我说,这么多向日葵,把你大爷当成凡高啦!
春节过后,我去献了一次血。献完血就接到大爷打来的电话,告诫我献血后不许瞎跑,要注意在家休息,要吃什么,要如何补充营养。电话这边我快乐地点头,在我的心里,大爷的病已经不是那么可怕了——你看,他还是那样笑眯脒地和我说话,还是那样不厌其烦地关心我……
休完假回单位已是春光明媚的四月了,月底的时候,大爷让我请他吃了一顿饭。这是我认识大爷以后正式请他吃的惟一的一顿饭。餐馆不大,菜点得也很少,但是吃饭的时候大爷和我说了很多话。
大爷提到了我的父亲和母亲,提到了在情感的世界里,没有绝对的对和错,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生活的权利,谈到了无论父母是怎么样的相处方式,都不会影响他们心里对孩子的爱……他用那么坚定的语气和我说,要相信人和人之间的美好、信任和爱,相信未来和希望。
那些话后来像诗歌一样在我的记忆里一遍一遍流淌。我真的不知道,在那一刻我是何其幸福——在我成长的路上,有这么一个人,教你相信爱,相信坚强,相信美好。
回去的时候,我忽然调皮地说,大爷,做你的女儿真幸福!大爷一愣,眸子里忽地潮湿了,他伸出手臂轻轻抱了抱我,并且亲了亲我的额头。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我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是电影场景,让我不知所措,惟一记住的是大爷留在我额头的温度。
等过了五一长假,等单位里的同事谈起大爷都闪烁其词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大爷早已经是癌症晚期,严重腹水了,而且,来日无多的大爷拒绝再见任何人,他不想让大家看到他的样子伤心。
四月底的那顿晚餐、临别时那个轻轻的拥抱、落在我额前的那个亲吻,是大爷充满仪式感的告别,那天之前的一周,大爷从医生那里知道自己的癌细胞早已扩散,自己已经不治。
从五月开始,我在花店订了花,每个周五的下午送到他的楼下,让大爷的夫人金姨下楼来取。在花店,小姐问我,卡片上写什么,我想了想,写上了“亲爱的大爷,我们想念你!周末愉快,下周见!”
对,亲爱的大爷,我想好了,每个周末,我都会把花送到你的楼下,跟你说一声:“周末愉快!”
5月19号的晚上,我接到大爷的电话。
“孩子,我打个电话跟你道一声别!”
这样的一声道别,让我立即感觉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我泪眼模糊地站在北京丰联广场的门口,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傻子一样呆立在那里。
“我真喜欢你送来的那些花,也特别感激你的出现。我和你金姨结婚之前我有个女儿,和她妈妈离婚这么多年了她也不肯原谅我,我特别遗憾。你是个奇迹,你弥补了我好多的缺憾!我把你当作自己的女儿,谢谢你的信任!我本来希望能够在你人生好多大的事情上给你一些建议,直到你真正成家立业在北京安定下来。但是人生无常,我是帮不上你了。
大爷慢慢地说着,我的泪汹涌地下。他还说:“在我办公桌的抽屉里,有一串珍珠项链,是我送给你的,如果不忌讳,你去拿回来,留个纪念!孩子,你要好好努力,我会在天上看着你……”
其实大爷那个时候已经很难有力气说那么多话了,那天晚上,他给自己多打了几毫克的吗啡镇痛,才勉强支撑着跟我说了二十分钟。我举着电话,一句话都说不上来,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生离什么叫死别,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我亲爱的大爷就要被死神带走,可是谁都无能为力。
第二天,我去了大爷的办公室。关上门,静静地看着屋里落满灰尘的一切,我忽然觉得办公室里处处都是他的身影、他的声音。
打开最上面的抽屉,我看到一个没有名字的信封,里面有一串项链,还有一本翻得很破的学习驾车的心得笔记。我记得他说过,我要学车他有一本“独门秘籍”送给我,他果然实现了他的诺言。
我抱着那个信封,蹲在地上无声地哭了很久。我把大爷用过的杯子,还有一副陈旧的断了腿的老花镜装在一个小箱子里,放到我的柜子里,也放到我的心里。
我始终没有见到大爷最后的样子。
父亲节那天,我买了两束花,一束放在大爷的墓前,而另一束,送给我久违的父亲。
亲爱的大爷,你让我对生命充满了深深的感激,让我懂得人和人之间的爱、美好和宽容。在清晨薄雾的微光中,在夜色苍茫的寂静里,在脚步匆忙的行走之间,在人生任何一个时刻,无论欢喜与悲哀,亲爱的大爷,我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