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春季,对我和我的全家来说,是一个终生难忘的黑色的季节。
那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母亲便早早起了床,升火做饭。一家老小洗刷完毕,围着炕头吃完饭,父亲就披上深灰色的外套,笑嘻嘻地说是今儿队里要铡草,全村人都去呢。高大的身躯,一阵风似地刮出了门外。我们几个小娃娃也背着书包跳跳蹦蹦、高高兴兴地去上学了。中午放学回来走到家门口,就听见院子里传出母亲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和乡邻们乱嚷嚷的劝阻声。在我们眼里,母亲是个很要强的女性,再苦再难也不会流泪,是啥事让她如此悲戚?姑姑推开人群,把我们几个搂在怀里,哽咽着向我们诉说着家里发生的悲剧:原来今天铡草时,父亲负责往铡草机里加麦草,活干得太累了,稍不留意,破外套的衣袖被疯狂旋转的机器裹了进去,整个右臂被铡草机轧去了,流了一大滩鲜血,父亲疼得昏了过去,被送到县医院救治去了。我们象一群受惊的小鸟,一下子惊呆了,哭成了一团……
经过三个多月在生命极限里挣扎,父亲终于摆脱病疼,伤愈出院了,右臂只剩下了光秃秃的二十多厘米长。这个辛劳了半辈子的汉子,看着人们在田里忙着活计,他却成了一个废人,什么都干不了,便独自一人整日傻呆在黑漆漆的窑洞里,泪眼婆娑,陷入痛苦的自责中无法自拔,灵魂遭受着深深的折磨,人也变得十分憔悴,脸色腊黄,高大的身躯也似佝偻了许多。但好一点的是父亲由于是公伤,还可以享受村里的福利待遇,虽然干不了繁重的体力活,却照样计公分,拿分红,家里收入没有受到丝毫影响。然而,父亲清闲、优越的日子没过多久,生产队就分田分牛分农具包产到户了。家里分了二十多亩土地。爷爷、奶奶都是六十多岁的人,经常有病,我们兄弟姐妹五人,最大的也只有十五岁,啥活也干不了。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全压在母亲一人肩上。地里最苦最累的活就是犁地了,母亲身材瘦小,力气单薄,经常被耕牛带倒在犁沟里,气得直哭。父亲看不惯,发誓要学会一只手犁地。一个盛夏的午后,夕阳西下,残阳如血,把天边染成一片绯红。在长满麦茬和野草的田地里,父亲叫母亲在前面牵着牛,他在后面用一只手按犁,鞭子夹在断臂的胳膊窝里。由于只有一只手,干起来力不从心,一生气,便摔掉犁把,使劲鞭打耕牛,耕牛发起狂来,一次又一次把父亲拖倒在黄土里,父亲毫不气馁,爬起来,扶犁再来……经过无数次地摔打,父亲终于学会了用左手犁地。从那以后,我家土地里,便时刻活跃着父亲忙碌的身影,父亲犁地时那高大的背影,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至今难以忘怀……
屋漏偏遇连阴雨,破船常遭顶头风。由于长期精神上的折磨和肉体上的劳累,父亲染上了严重的黄疸肝炎,害怕传染给家人,父亲便给自己单另准备了碗筷,并在破旧的堂屋里临时搭床独居。那时,家里的日子已十分拮据,几个稍微大一点的男孩都辍学回家帮持家务了,母亲攥着几张五块、一块、五角的毛票坐在灶火里流泪,那有钱给父亲治病啊!父亲却笑嘻嘻地说:“哭啥?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有一天,他从镇上回来,脸上笑得象灿然盛开的菊花。“今儿碰到贵人了,一个城里退休回乡的老中医摸了脉,给我传了一个不用花钱的方子,病能剜根哩。”于是,不管是晴天还是下雨,只要是农闲的时节,父亲总是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挎着篮子,在山坡上、树林中、荒地里、地塄间采摘着新鲜的绿茵茵的茵陈——家乡俗名叫白蒿的草药。回家后,便把茵陈用水淘干净,然后用白糖水淹泡,等水色变成淡黄色,再把茵陈和水一起服下。被糖水泡过的茵陈怪味十足,苦涩难咽,父亲总是笑咪咪、津津有味地嚼着,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这样坚持了一年多时间,到医院一查,呵,肝上的病灶居然奇迹般地消失了!父亲咧开大嘴,象小孩一样开心地笑了……
我家离镇上只有半里路。每年田里农事一毕,古色古香的小镇上,便来了唱秦腔的戏班子。方圆百里的人都往这里赶集。家里地方宽敞,每年都有一批贩夫走卒驻足家中,每年都有收入不菲的房租呢。有一天,在外忙了一天的父亲一回来就高兴地宣布:“我看卖粽子是不错的生意哩,摊得少挣得多,能改变家境哩。今儿我就拜粽子李为师,学包粽子啦。”当下,就叫母亲准备了厚礼,连夜赶了十几里山路拜粽子李投师学艺去了。几天后父亲笑殷殷地回来了,声称尽得真传,于是一家人忙着要品偿父亲的手艺。大哥跑到河套里去摘竽叶,二哥用斧子在院子里劈材,母亲忙着生火、淘米,父亲把颗粒饱满、白皙晶莹的江米浸泡在盆子里。然后展开一张张翠绿的竽叶,一层层叠加上去,增加叶子的宽度,再慢慢卷起来,然后把泡透的米粒装在里面,严严实实地包裹然后再用竽子搓成绳子绑扎起来,只见父亲仅有的一只手在不停地吃力地动作着,全家人都看得眼花缭乱了,父亲这样娴熟的动作不知要付出多少比常人更艰辛的努力和心血啊!粽子下锅了,父亲从堂屋里,搬出了一口深羯色的瓷坛子打开,一股洋槐蜜的醇美味道和棕叶浓浓的清香在院子里荡漾着……全家人吃上了有生以来最好吃的粽子。“从此以后,咱家就要靠粽子发家致富了。”父亲高亢的声音和充满信心的笑声在院子里响起,荡出了很远很远……
第一次出摊回来,父亲把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撂在炕上,得意的对母亲说:“数数,一百二十多块呢!咱家有希望了!”那神情是我从记事起在父亲严肃的脸上从来都没有见过。父亲从此就开始了他粽子养家的漫长的人生。我是五个孩子中唯一的还在读书的人。上初二的时候,在县城上学,由于不忍心拖累父亲和兄弟姐妹们,就把父亲按月给的生活费一分一分扣减下来,留到下月花费。终于由于营养不良,在一次体育课上昏了过去。接到学校通知,父亲跑了几十里山路,连夜从乡下赶来。在病床边握住我的小手,用疼爱和责备的语气说:“你这傻孩子,咋这么不听话,身体是本钱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不要这样了,爸就是累死累活,也要把你供出来,爸高兴。”我听了,心里酸酸的,泪流满面……读完了初中,高中,大学,父亲一直用他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粽子生意,新修了房舍,供养着我成人,成家立业……
父亲一天天老了,胡须、头发花白了,腰更驼背了,然而,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着淘米、包粽子、出摊简单而平凡的工作,依然在故乡那依山傍水的小镇上悠闲地卖着粽子。母亲常说:“你父亲人实诚,包的粽子,一直用的纯蜂蜜,没有象别人一样用白糖熬,有一帮永久的吃客呢。”我在城里买房的时候,父亲便从家里给我汇来了五万元,并附着一句留言:孩子,收下它,这是爸的心意哩。看着这一叠叠渗透着浓浓父爱和老父辛勤汗水的钞票,我仿佛看到了父亲那一手扶犁的高大的背影,我的心头一股股粽叶清新的香味在飘散,飘散,仿佛那浓浓的父爱,我心里火辣辣地,热泪不仅狂奔而下,哎,我那深深的爱戴的父亲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