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赋予我生命。她只有我一个儿子,不可谓不疼,也不可谓不娇。然而好多年,母亲对我总是淡淡的。起初我不甚了了,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渐渐地对慈母之心有了一些理解。
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我考上了大学,且还是个中文本科。在我那个偏僻的小村子里,这是开天辟地第一个。左邻右舍的道贺声中,一片“啧啧”,“啧啧”里还含着惊诧!嗜酒如命的父亲,天天与乡亲喝到一醉方休。酒后吐真言:“没事了,往后这是没事了!”随后便要我去亲朋好友家一一拜别,那意思里也带有一点儿炫耀。只有母亲总是淡淡的,不见她多么喜,也不见她多么愁。她戴了老花镜,在暖暖的秋阳里给我缝新被子。我走过去;她听见了我的脚步声,目光从老花镜上方探出来,淡淡地一笑,又继续埋头缝被子。我说:“妈,我要上大学去了!”母亲说:“我知道了。”没有鼓励,没有过高的期望,连声音也是淡淡的。
上路的那天是个好晴天,母亲提着提包送我出了大门。出大门也就是走了三五步,母亲就把提包递给我,说:“你走吧……”而后便是很决断地转身,硬朗朗地走回去,院里葡萄架的叶子遮住了她的身子,我只看见了一个淡淡的背影。
在车站上,见一些同学的父母来送行,依依惜别,千叮咛万嘱咐,父母和儿女的眼睛里都注着一泡泪。我孤零零的,便觉得很委屈。上了车,我赌气坐在一个角落里,谁也不理,埋头读书。车开动了,一些同学掏出手绢擦那红肿的眼睛。我反倒觉得赤条条无牵挂,心里轻松,行动潇洒!
大学四年,花开花落,一连串长得令人发腻的日子。读书读烦了,作文作累了,每每对窗呆坐便想起母亲。小时候,母亲一眼看不见我就满街喊;喊不应,就往水井里看,到池塘边去找。我忽然猴一样从哪个旮旯里钻出来,母亲就笑骂一声,巴掌扬起来要打,但落下来却极轻,拍打掉沾了一身的泥土……温馨的回忆,常使一颗心阵阵发热,泪就在不知不觉中从腮边滑下来。于是便想立刻动身,风雨兼程,扑进母亲的怀抱里。当收拾提包的时候,母亲淡淡的神情渐渐在我眼前幻现得清晰,心也就逐渐凉了,终于叹出一口气……
我结婚以后,偕妻回老家探望父母。正值隆冬,又下了大雪,天短夜长,一家人围炉闲话。说到我当年上大学的事,母亲就说:“你上大学以后,我做了一个恶梦,梦见你死了,我一哭哭了个没气……”妻子抿嘴笑,父亲笑得扭过脸去,连母亲也忍不住笑了。只有我笑不起来,甚感惊讶。联想我刚到家那天,母亲悄悄问我的那句话:“她也舍得炒一顿肉让你吃吗?”一霎时我若醍醐灌顶,恍然大悟。母亲在我去上大学的那些漫长的日子里,她该如何的牵挂和思念她的儿子呀!她知道她的儿子是个心浮气躁的人,这自然又给她添了一份担心。母亲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出嫁了还在农村。方圆30里路,困住了她的脚步。在我上大学之前,母亲只进过一次县城,还是为了挽救一个家庭,迫不得已才去的,以母亲对外部世界的有限的认识,她不知道她儿子去上学的这个地方究竟有多大,是非多不多。日思夜想,坐卧难宁,思念伴着惊恐默默地郁结在她的心里。于是某一夜,恶梦就扇动着黑色的翅膀朝她飞来了。试想一个连媳妇舍不舍得让她的儿子吃一顿肉菜都挂念的母亲,这样的母亲,活得该有多累呀!
至于母亲对她的儿子总是淡淡的,以我当时的浮躁心境,事实上也很难体悟到。
旧式的婚姻,虽说是“天作之合”,合的实在很少。父母自然也难例外。这种历史造成的缺憾,作为后人是不能说什么的,因为你别无选择。但是,这一些在我少年的记忆里,确乎不那么美好。当我四年寒窗苦读,之后辛勤笔耕,终于在大大小小的报刊上发表了一些幼稚而浅薄的文字时,母亲说了一件使我灵魂大为震惊的事情。她仍旧是以淡淡的语气对我说的——“你父亲说:‘咱的儿子成才了,往后我再也不跟你生气了,咱好好过日子吧!’你为母亲争气,这也罢了!”我听了这句话,呆愣了大半天,有种跑完马拉松突然瘫倒在地上的感觉。
文学的功能自古很小,不想竟起到了和睦家庭的作用,这令我惊喜,这比得一个什么文学奖更实际,更有意义,也更能长久的激动人心!写到这里,我的眼睛湿润了。
尽管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然而在母亲的眼里是金贵的。她最了解她的儿子,她知道她的儿子有一颗易于动情的心,怕儿子分心,不让我牵挂她,才总是淡淡的。要硬下这样的心肠,忍受这样痛苦的折磨,需要多么坚忍!
——这是平静水面下深处的激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