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兰章的奶奶以前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她高大而轻巧,是个勤劳务实的妇人。可是令人意料不到的是她的勤勉持家在赢得了人们的敬重的同时也给她带来了致命的苦难。有一天厨房的门槛绊到了她忙活的双脚,在那次摔倒后她就成了半身不遂的病人了。那个门槛她一生来回跨越过千万次,可是那次她没有成功地跨过去。
从此以后,刘兰章的奶奶就开始了她的呼喊。她的呼喊首先从医院里传出。儿女们让她老人家待在医院里治疗,但这个从来没进过医院的老人用含糊不清的语言拒绝了医院,也许她是心疼那笔花在医院的钱。于是不久后她就回来了,住在刘兰章的伯父家。她的右半身已经废了,只剩下左半身可以活动,讲话也不行了,只能咿咿呀呀地叫喊着。有什么事她就大声叫喊,听到的人就过去帮忙。日子久了也能明白她的语言。
她在整个家族上下的地位还是很高的,儿女子孙都很尊敬她。刚开始大家轮流侍奉她,给她做饭熬汤,洗脸擦身,端屎端尿。可是慢慢地,大家的热情就渐渐冷淡了,耐心逐渐消失。后来,刘兰章的爷爷就基本上包揽了照顾她的事务。这似乎是人之常情,也怪不着谁。老头子年事已高,还要自理柴米油盐,已经很不容易了,可是现在还要照顾半身不遂的老伴,其中艰辛可想而知,而刘兰章的奶奶整日坐在椅子上,她的唉声叹气显得日益频繁而沉重。
奶奶瘫痪期间,刘兰章还在初中读书。每次放假回来,他都会听见从隔壁传来的歇斯底里的呼喊声,那是奶奶要小便了。刘兰章从外面提着尿桶快速走进奶奶的房间。幽暗潮湿的房间除了充斥着奶奶的呼喊声外,还有淡淡的腐败的气息。他使劲而小心地把奶奶搀扶起来,虽然奶奶的高大已一去不复返,但她的身躯依然显得沉重,于是刘兰章又加大了双手的力气,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是拥抱。每当这时,老人家就显得有些羞涩,她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他把奶奶抱到尿桶旁边,一只手扶着她,另一只手迅速地褪去奶奶的裤子,奶奶的裤子每次都是那么轻而易举地被脱了下来,因为裤头的腰带并没有系上,如同虚设,这当然是为了方便起见。这时老人家就会露出难堪的表情,似乎是为了掩饰她的不好意思,而刘兰章尽量不去看着她,只是把头仰得很高,看着虚无的天花板。裤子被褪下后,奶奶就会蹲下去,坐在尿桶上。然后刘兰章就走出房间,等待十分钟左右,他又会听到奶奶的呼喊声,他又走进房间为奶奶提上裤子。这样的事做得多了,刘兰章就熟练了,刚开始的那种难堪也就随风而逝了。
刘兰章放假在家看电视时,奶奶的呼喊声就会断断续续响起来。他以为奶奶又尿急了,走进房间才知道不是。奶奶努着嘴歪着头,指示着刘兰章去打开衣柜,他打开那个古老的柜子,每次都能看见一些吃的,苹果、橘子、香蕉、饼干和八宝粥之类的,大部分是她的两个女儿买给她吃的,而她舍不得吃,总是留着留着,给孙子孙女们吃。刘兰章总觉得很为难,他对奶奶说,你留着自己吃吧,我不吃。奶奶当然不答应,啊啊地叫着,刘兰章就拿上一点点,但奶奶还是不满意,仍然嚷着,刘兰章只得再拿上一点,老人家这才肯放他出去。
刘兰章的奶奶瘫痪以后,村庄的人们就很少看到她,她似乎从这个她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庄消失了,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她长年累月地待在那间房中,人们逐渐将她遗忘。有句话说,一个人真正的死亡之时就在他被遗忘之刻。在刘兰章的印象中,这三年中,奶奶似乎只在外面晒过一次太阳。那天阳光明媚,给悲凉的秋日增添了几分温暖。奶奶被抬出那间房,坐在了阳光之下。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是在聚精会神地吸收着那久违的阳光和温暖。刘兰章站在旁边,注视着她,沐浴在阳光之中的奶奶不再显得那么苍白,她的面容流露出淡定祥和的神色,她身上的黑色粗布衣的表面泛起一层洁白的光芒,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但刘兰章觉得那种花白熠熠生辉。
她是自己结束自己的。在她瘫痪三年多后的一个夏日,刘兰章从学校回来,刚到家就听见了奶奶急促的呼喊声,刘兰章以为奶奶是尿急了。他走进那间房,可是不见奶奶的身影,再仔细一听,发现奶奶在另一间房中。那是伯父家存放杂物的房间,里面有镰刀,有锄头,还有杀虫剂。他走进去,惊呆了,奶奶趴在地上,旁边有两条凳子,她是靠凳子移过来的,该死的是她旁边还有一瓶打开的杀虫剂,还有一个破旧的盆子!刘兰章的心一沉知道发生了什么,奶奶看着他,手向他伸去,她依然呼喊着,但声音越来越小,不知道这是绝望的呼喊还是求救的呼喊。
不久后,刘兰章的奶奶撒手人寰,在断气之前,她吐出了很多白色泡沫。大人告诫孩子们不要向外人说起杀虫剂。她永远地消失了,其实她的消失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了。也许她的选择没有错,在这个世界她已没什么价值,就算别人不这么认为,她自己也会这么想的,她的头脑一直很清醒,她只瘫痪了一半身体,另一半还在思考。她整天坐在那间潮湿的房中,没有人跟她讲话,她讲的话别人又听不懂,陪伴她的只有黑暗和绝望。也许她的选择解脱了她。
在她被放入笨重的棺材中时,刘兰章不禁失声痛哭,他还从没有那么歇斯底里地哭过。他很后悔以前没陪奶奶多说上几句话。似乎从那时起,他开始思考了。
表面上她是自己结束自己的,事实上真是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