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母性,不仅仅具备女人特有的温柔与坚强,而且更多的是献给孩子的赤情和勇气。这些无与伦比的慰藉、期待及爱恋,慢慢地,就留在了孩子的内心深处。曾有不少文字向欧洲读者诠释一个中国知识分子见解的龙应台,与儿子联袂写出集有35封家书的《亲爱的安德烈》,谈对近期生活的议论,对社会新闻的理解,对现实人生的思考,甚至谈彼此对性、药及摇滚乐的认识,后于2008年12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引进推出,触动了许多为“亲子”之间的隔阂与冲突长期困惑的父母、子女的神经。在自由、平等而相互尊重的交流中,龙应台“认识了人生里第一个十八岁的人”,安德烈“也第一次认识了自己的母亲”。其中龙氏所表现的真挚母性与母爱,丝毫不亚于三月春晖。正是有了此书的广泛传播,使得随后上市的三联版龙氏著作《目送》、《孩子你慢慢来》,受到了广大读者欢迎与好评。
龙应台作为一位东方文化熏染的母亲,用真诚的知性文字,诠解了生养孩子的亲身感受,尽情地彰显了人性最为本真朴素的色彩。同样为公共知识分子的奥丽亚娜·法拉奇(Oriana Fallaci,1929—2006),早于1975年便首版自传体小说《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如实地展示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孕育历程。虽然即将出生的孩子,由于母体受伤引发败血症,不得不被引产,但其中对情感经历的写实,对孩子生存的充分想象,灵动深情的字里行间虽有不少凝重的成分,但法拉奇母性的崇高与不平凡,映藏其中,淋漓尽致,摄人心魂。
意大利知名记者、作家法拉奇在工作上近似痴狂,于生活中如同异数。采访中浑身释放无限激情的她,发誓一辈子不会结婚,也不生育,并为人们制造了“事业是可爱的,爱情是可笑的”的名言。但在1973年,法拉奇采访被释放的希腊抵抗运动领导人帕纳古里斯时,她收敛了桀骜不驯、藐视权贵的生性,被那个身材矮小、其貌不扬、能写些诗的反强权斗士彻底征服。两年过去了,她为颇有大男子主义风度的狂人怀孕了。然帕氏获悉后,不但没有喜悦和抚爱,而是通过为数不多的几次电话,在嘶哑、结巴、颤抖的声音中传递冷酷的建议——不是报以长时间的沉默,就是或问打胎费用如何分摊,并建议两人各出一半;或表示怀疑,让已是47岁高龄产妇堕胎,等到下一次再怀……一次次打造利刺戳伤爱人宽容的心。刚毅的法拉奇不顾世俗的冷眼、亲人的不解,义无反顾地孕育孩子,并以低沉、舒缓的笔调,纪实孕中的悲喜、挣扎及淡淡的哀伤,似水柔情,却没有遮掩住勇敢母性的激烈情爱、冷静思想。
虽然孩子最终没有来到近似冷酷的现实环境,也没有去践行法拉奇异常理智的担忧,但是,从法拉奇发现子宫中已存在一个尚不知是男是女的生命开始,就在为孩子解说世界上的艰难酸辛,其中有对道德、理念、信仰、经济、政治与文化等诸多问题的深度涉及。也许有些观点显得偏激,然亦是善良母性的平静、困惑而非毫无根据的思索。她曾长时间采访越南战争、印巴战争、中东战争与南非动乱等人类敌对行动,又爱上了追求自由民主而为独裁势力追杀的英雄主义者,使之担心孩子来到充满不公、专制、争斗与狡诈等种种隐恶的社会,或要迎着满布荆棘泥泞的坎坷长途艰难而行,或要陷身多般美好圈套中难以脱身,或因生存的引诱而会杀死他人,或为军事争端迫使驱遣而被人杀死。经过多番思想角力,她明白了无法剥夺孩子生存的权利,哪怕是面对护士对未婚妈妈的鄙夷、爱人对受孕的自己残酷无情,甚至连生养过她的父母也只有一纸不冷不热的普通问候。她果敢地选择了要把孩子生育下来,同时实行“我”对“你”的母爱倾诉。
怀孕的女人是幸福的,也是极为辛苦的,她不仅仅要面对痛苦一时的生产,还得长达数月地承担无可奈何的、男人难以体验的剧烈反应。一边看着胎儿成长图片,一边感受世俗与工作压力的法拉奇,也不例外。她有过生与不生的矛盾心理,也有过多种社会历史担忧,但在她从一颗受精卵的发育过程中,无时无刻不在渲染母性的纯洁和无私。她有不少美丽背后的烦恼,也能因为此类精神伤痛,而随着胎动生发不同的思想冲突,但她仍然不断地为尚未出生的孩子,讲说对诸多现实问题的思虑怀疑,诸如生命与死亡、情爱与憎恨、工作与权利、伦理与道德、义务与责任,那么明晰,那么深沉。
是书所取题材,为一未婚母亲对腹中胎儿的倾心交流、缱绻爱恋,在文学史上极为少见。尤其是借助小说的形式,对女性特有的情感经历展开平静理性的想象,纵横宕笔,腾挪有致,为此类文学的创造,奠基了榜样性作品。平常我们写母爱的伟美,多是颂扬如何为子女含辛茹苦、奉献付出,不吝笔墨,委婉动人,即便有不少是对十月怀胎的礼赞,但罕见法拉奇式的思想与情感表现。
法拉奇写给不曾谋面的孩子的爱,带有无法抹去的忧伤,但富于生活哲理的言语,更是将成熟的母性发挥到了一个美的极致。此中的深刻与苦痛,只待我们仔细体悟,方能发现其欢喜忧愁。她的文字,虽散发着许多理的色彩,但穿插生活观感、朋友交际、情人电话、父母书信等,使得全文有着或美或丑的意趣。特别是其编造三个美丽的童话故事,如通过木兰树旁小女孩所看到的成年女子死去、吃巧克力的小女孩所感知的漂亮妇人生活、对未来充满信心的小女孩对明天的怀疑,分别讲述了拯救自己、寻求公正、创造勇气的人生理念,具有着独特而不隐晦的象征意义和启示价值,恰到好处地勾画出了变幻莫测的世界。她就是她美丽的想象中,可爱的小女孩。她所看到的是尊严扫地、道德沦丧、价值体系崩溃,当然也有她对美好生活的期待和眷念,与对亲爱孩子即将出生的钟情、期待与欢欣。
是不是所有的生活都如同战争,是不是整个社会只存有不公平,法拉奇的认识也非绝对。如其非一名坚定的热爱生活者,则她无法坦然面对死亡、解说死亡。她长期奔走在自由与民主的边缘,用一颗赤诚的新闻良心温热了无数文化奇迹。她渴望爱情,期待坚定的爱情,即便是无情爱人落井下石,也坚强地欲生下孩子。虽然写作此书,多有对社会现实的剖析与批评,也有丰富的故事虚构,但她作为一个优秀的故事讲述者、现实思考者,塑造了很多催人清醒、引人反思的情爱真义,其中包括蕴涵其脆弱与顽强、担当与责任的真诚忏悔。
法拉奇是世界新闻史上的传奇人物,她采访过玛丽莲·梦露、格里高利·派克、希区柯克和辛·康纳利等好莱坞当红影星,访谈过基辛格、阿拉法特、霍梅尼、卡扎菲等多方面政治巨头,具有提问尖锐、言辞雄辩、透视独特、资料新颖的新闻个性,用尖刻刁钻的探询方式游走全球。她始终保持追求自由、公正的文化态度,受到不少政要名流的尊重。在邓小平生平大事年表中,有这样一句:“ 8月21日 、23日,会见意大利记者奥琳埃娜·法拉奇。在回答提问时说,我们要对毛主席一生的功过作客观评价。我们将肯定毛主席的功绩是第一位的,他的错误是第二位的。”是时为1980年。当时,法拉奇对邓小平直言不讳,提及不喜欢天安门广场上的马恩列斯的巨幅画像,尤其是斯大林,堪称暴政与集权的象征。邓小平表示理解,但“不会满足”她“把斯大林画像从天安门广场上取走”的“这个愿望”。而在第二天早上,法拉奇发现广场上的四大画像不翼而飞。难怪其传记作家圣·阿里科写道:“要是有朝一日,有人在法拉奇的墓碑上写上:此处长眠的就是那个取走了天安门广场上马、恩、列、斯巨幅画像的人,我想,她定会心满意足。”
她是否能心满意足,我不作臆测妄论,因为还有许多具备正义感、责任心的人坚持着和她一般的、捍卫公正自由的选择。但与中国有着特殊情感的法拉奇虽离世多年,而其文字如长篇纪实小说《男子汉》已有四五个中译版推问世,较好地传递了其英雄情结和认识;今毛喻原、王康翻译的《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为我们真实地了解法拉奇的情感经历与母性人生,以及其怀疑生命、无惧死亡的哲学思辨性,提供了一个阅读文本晓畅、生活体验贴切的机会,使我欲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世界第一女记者”有些极端与另类的文字和思想。当然,我们身边怀孕中、生育中的母亲,读到强悍女子的柔韧情思,或许能有更丰富、更合理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