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将至,本想和许多人通个电话,互道一声祝福。但我很快有些茫然,当我与他们都正处在一种凌乱的背景下,我们还能彼此祝福些什么?
即如这一家人。父母远在巴山,双双年过六旬,本是儿孙满堂的,此时及多年以来,却不得不独自守候。甚至曾有许多日子与许多节日,谁个倘若提及我们,必如针如芒,直接刺激他们的心坎。兄弟姐妹都在成都,固然有局部的团聚之势,但是与他们抱持同样理念的人们,都曾先后、并正持续面临妻离子散、飘零无计的险境,因此他们自己,并不能正常地经营眼前的生活,也不能正常地经营未来与儿女。妻子还在永川,她本该呆在杏园的宿舍与教室,持续攻读普通心理学的硕士,但她在两年前的一个端午,因为精神世界的某种取向,即便流浪到某个遗弃了的煤矿,干起最为原始的劳作。儿子已经七岁,正该接受良好教育的年龄。可他不在父母身边,也没有按计划上学去。他由芳姐带了,和她的儿女一起,在租住地自行玩耍,自行读书。
我处浙中一隅,或说是被迫隐居于此。因为种种原故,我并没有十足的资格,可以和人自在地联络,可以和人自在地交流,可以并不掩饰自己的思想与主张,可以尽情欣赏一轮圆月和一个通宵。也许目前还是稍好一点的情形。倘在三年前的那个中秋,那是连诸如此类的话语,也没有倾泻的机会。一则没有纸笔,二则没有谁会允许。我却控制不了某些情绪,便在心头作诗,而后把它背诵下来。我的诗未合格律,却最真切地记述了当时的情境:
中秋不逢月当头,凉风寂寂空满楼。
蒙山茶近故人远,青衣江淡雅雨稠。
多见灯影逐浊浪,鲜闻仙踪荡清流。
本欲一醒千年梦,谁识一舟不自由。
其时我在青衣江畔,于一幢楼的第四层,隔一道断墙望外边。中秋无月,风却呜咽不断。蒙顶山的茶香飘来,但那与我无关。我的根子在成都,或者巴山,不似这边“天无三日晴”的阴晦气候。我却是从那边最为森寒的天地里,被全副武装送到这边来。我一眼望出,大桥有灯光闪烁,极是分明地照见了江心的浊浪。我的梦却在云外,如仙子一般轻盈飘忽。我常常想,如果听闻过仙子的故事,又欲跟定它们一道升华,能有什么过错?也许按最滑稽的理论看来,因为它能唤醒许多麻木的心灵,从而挣脱为时已久的桎梏,所以就触怒了某根最为敏感的神经。
那么去年的中秋,我则是预备回家了。本来可以提前一些,但因为几句真实的话语,有人就轻轻一挥手,强行掐灭我极其强烈的一个期待。所以我还得待在原地,虽然也吃过发放下来的月饼,但吃得胆战心惊,好像随时都有一圈鬼影,想要将我死死束缚。至少,有别人是被束缚过的。比如谁个乐意饥饿一顿,必有塑料管子硬生生插进他的肠胃。比如谁个眼看着就要盼得解脱,却在今日犯了脑溢血,几分钟内就丧了性命。比如某人想寻些法子传达些声音,即被送到蒙顶山脚,由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二十四小时伺候。
我却到底回到家中,迎来这一个满月的中秋。尽管中秋未至,但我算定,它必定大放光明,必定朗照天下。仅仅是因为我,在呼吸的从容程度上多少起了一些变化,我就会如此这般地认定。何况天下心明眼亮的人越来越多,天下警示万千事物包括人类的预兆也越来越多,谁都无法漠视某一类趋势,谁也无法不把自己放置其中加以考量。
当然朋友们却依旧沉陷,即如当年的我。不明不白就被迫离开家,不明不白就断了经济的后路,不明不白就遭遇黑云压城。就像某一块土地,仅仅五百个平方公里,厄运便接踵而至。那是比飓风或台风更厉害的,因为它旷日持久,而且愈来愈凶猛,愈来愈隐蔽。当然,也愈来愈接近强驽之末的极端。我曾经和他们一道,但现在我飘摇在外了,就留下他们独自担当。他们担当得很稳健,却并不如我,尚且可以敲敲键盘,看看月亮,按按电话,或者是到桥头
河边溜达。
我就想到老家的中秋,在儿时或中小学时期。那时刚刚收获了稻谷,其中包括糯米,糯米就由母亲用来做糍粑。糯米蒸熟了,我们三兄妹就围了父亲,围了一个大陶盆,陶盆里的糯米由父亲的擀面杖一次次按压,即便发出滋滋不绝的声响,极见磁性的魅力。我通常是帮助按盆子,和老三一起,那是蹲了马步,非得使出吃奶的力气不可的。而后也会去叉一叉,我们都把这活计叫做叉糍粑。叉的感觉自然很爽快,却也极是累人,不过一二十下,擀面杖就得易手。看看叉得差不多了,父亲就一古脑儿翻到桌子上。母亲将它分成很多块,每块加上些芝麻或炒面,一双手几团几团,它们就变成一个个月饼。这月饼很大,最小的也像我的一张脸。大的简直就是一扇磨盘,沉甸甸的要我们兄弟甩开膀子去抬。
月饼要先拿了去敬天。其实我早就知道,家里任何一种粮食、蔬菜收获了,第一做出的食物或菜肴,都要由父亲毕恭毕敬地端了,一敬天地,二敬祖宗,三敬灶神,那是一点也不含糊的。我曾问过原故,父亲说它们都由上天所赐,都由祖宗所佑,都由灶神所见,岂能瞒昧它们?而后就是由我和老三各捧几块,分头向邻居家送。不管他们做与不做,我们都要送的。如果他们做了,他们又回将他们自己做的,送些回来。当然主要是送一些孤寡人家,他们可能无力去做,或者无心去做。最后才是一家子坐了,分食最大最圆的那块。
当然我们吃月饼,都在中午。晚上也不大赏月的,更不会把桌子搬到露天里,一边饮酒,一边把玩夜色。这类消受中秋的模式,是我后来在别处体验的。按我对比来的感觉,它过于做作,而且其主要的意思,也不过是当作了一种娱乐。老家不是。老家对于团圆的祈祷,是入骨入心的。因为他们对于天地鬼神的敬重,从来都是真心实意的,决不阳奉阴违。
可是传承千古以来的倾向,却为今人所磨灭。我与我们不想被磨灭,我们便在一个无神论的世界里,屡屡遭遇颠沛流离的压迫。或有人说,诚心如斯,神竟无所佑护?我不禁大笑,我说敬神向道,如果仅仅为了求得佑护,不也为私为我?
只身漂流,因为亲友和某种威压一时的氛围,我虽倍觉寒意,但我并不孤独,也无绝望与畏惧的任何迹象。我所确知的:此时这般,明日必不这般;此时有这样的因,明日必有相应的果;芳草在五步之内,早已潜移默化地熏染了越来越多的心灵;正气在天地之间,早已不动声色地窒息了一切阴霾与伎俩。
这个中秋,即是一个转折。来年中秋,我与我们,以及每一个生灵,都将见证真正殊胜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