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三十二年的人生旅途中,有十六年是在家乡度过的,另十六年在异地漂泊。十六年弹指一挥间,家乡的印象是越来越模糊了,但对于家乡的思念却越发的浓烈。
我的家乡是吉林省伊通满族自治县。关东是满族的发祥地,虽然在中国历史的舞台上满族早已走过了它的辉煌时期,但在东北平原上象伊通这样的满族聚居地仍不在少数。
伊通,满语“汹涌”的意思。汹涌一词常用来形容大江大河,在伊通境内确有一条名叫伊通的大河穿流而过。伊通河全长383公里,是松花江的支流,更是省会长春的母亲河。不过在我的记忆里它却恬静得如处女,经年累月默默地流淌。只有一次,它确实汹涌。那年发大水,几十米宽的河床涨得满满的,浑浊的河水裹杂着上游漂来的浮木奔腾而下。据老人们说,以前的伊通河确实是经常汹涌的。清朝和民国时,汛期尚能通航,“可行三丈五尺长船”,“水深一丈,沿河两岸,林密如辟,水清见底”。
关于故乡,老人们讲的最多的并不是河,而是山。伊通素有“七星落地”、“七星福地”之称。所谓七星实际上是七座山——大孤山、小孤山、东尖山、西尖山、马鞍山、柳条边和魔里青。这七座山的布局与北斗七星隐隐相合。一个美丽的传说:西王母有七个女儿,人称七仙女,因犯了天条被罚入人间,落地后便化做了这七座山峰。传说毕竟只是传说,但七星山是亚洲有名的火山群却是个不争的事实,而且早在八十年代这里就被列为国家级地质保护区。
大孤山是七星之首,山势陡峭,若没些胆量想直登山顶还真不容易。山顶之上怪石嶙峋,有“塔林”、“石炮”、“石炕”、“龟峰”、“象峰”等,最奇特的要属中央的巨大的花盆状石坑,平滑如刀削一般,人们都说那就是火山口了。
西尖山背面是壁立千仞的石崖,迎面是六十度角以上的陡坡,气势壮观,可与美国俄亥俄明州的“魔鬼之塔”媲美。在半山腰还有个洞,深不见底,据说与十几公里外的东尖山石洞相通。具体如何不得而知,但其深邃却是事实。上初二时,我曾与两个同学带了手电筒和蜡烛进洞寻幽。初入洞时,弯腰而前;行数米,须匍匐而行;再入十余米,豁然宽敞。我们的探险也就到此为止,因为手电筒已经发不出光来,而蜡烛点燃后只有黄豆大的一个火点,洞里冷风嗖嗖,似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要把我们吸入黑邃的深处,吓得我们狼狈而出。数年后,我游吊水壶溶洞时也有这样的感觉。真后悔当初没能再勇敢些,终究还是不知道再往里面是否也有一个那样的奇迹。
柳条边是座普通的山,山脚下有一条数丈深数丈宽的大壑随山而走,沟边上柳色青青,那就是著名的柳条边遗迹的一部分。当年满人入关后为防止蒙人东扩,在满蒙交界处掘地为沟,遍插柳条,形成了一道蜿蜒万里的屏障,人称“柳条边”。
马鞍山,一山两峰形似马鞍。但不知何人有如此气魄,能以山为鞍,以地为马。
小孤山、魔里青,我没去过。
伊通县城便坐落在这七星拱卫之中。四四方方的一个小城,外引伊通河水护城,内有丈余高的城壕,河与壕之间是一片林地。全城南、北、西三座桥与外界相连,而以北桥最大,那是直通省城的方向。古时这里必是个兵家要地,否则怎会有如此严密的城防布局。
历史上确实如此。这里曾是叶赫国的中心,距此不远还有座叶赫古城(现已划归梨树县管辖)是努尔哈赤殁羽,慈禧太后的诞生之地。明万历四十一年,努尔哈赤率部出征,曾在这一带与叶赫部族发生过几场大规模的血战,最终一统满洲,划分八旗。叶赫部族的首领在临死前曾发出过著名的诅咒——叶赫氏哪怕只剩下一个女人也要灭亡努尔哈赤一族。他的诅咒变成了可怕的现实,慈禧太后,这个叶赫氏的后裔不但崩溃了努尔哈赤父子三百年的基业,而且也给整个中国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在伊通县城中心有一座宏伟的满族博物馆,那里浓缩
了满族几百年的荣辱兴衰。萨满的手鼓、大头鞋、马灯、旗袍、首饰等等与满族人传统生活息息相关的物品都可以在那儿找到身影,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就是慈禧太后的家谱。
当年,我家就住在县城南壕西端的印刷厂家属区。长长的一幢平房,住着十几户人家。左邻是父亲同车间的工友,我称他“杨大爷”。他们一家人都善音乐,每逢夏夜,杨大爷就坐在房檐下拉二胡,他的小女儿在一旁很认真的听,我们几个男孩子偶尔也去凑热闹。右邻是印刷厂的厂长,他家的围墙有两米来高,将院子遮掩得严严实实颇有神秘感。不似我们百姓人家只用一道一米来的花墙间隔,互借东西,说话唠嗑都很方便,而我们这些孩子,也常跳来跳去很少走正门。家属房的最左端住着江叔叔,二十多岁,特种兵转业。他很喜欢小孩儿,常在壕外的树林里教我们练武。他枪法极准,家里有一支高压气枪,时常打麻雀给我们烧着吃。那时麻雀很多,还是“四害”之一,每看他拿着气枪出去,我们便紧跟着。最右端是一户刘姓人家,家里的小男孩儿和我们差不多大,却从来不和我们一起撕疯,原因是他有血液病,一旦磕碰就会血流不止。他的姐姐比我们大十几岁,很懂事,学习也极好,本来可以考名牌大学的,因为要研究弟弟的病而报考了白求恩医科大学。大人们一谈起她总免不了感叹一番。
我们不明白,只知道玩得开心就好。绿树抽枝的时候,我们常去林中比武,用弹弓打鸟,打青蛙,或到河里去摸鱼。有一次,我和邻家小孩因争打同一只鸟,鸟飞了,我们却打了起来,结果双双滚到河里弄了一身的泥水,一顿板子自然是免不的。冬天,护城河结了冰,玩的就更多了,滑冰,打雪仗,堆雪人,常常忘了回家。每到吃晚饭的时候,大人们便纷纷来到河边喊自家的孩子。
上小学了,我们去的实验小学在南壕的东端。第一天是家长送我去的,进了班认了座儿觉得很新奇。第二天大人要上班就由一位高年级的邻家姐姐领我去。一进校门,我就跑去荡秋千,姐姐劝不住只好自己回班了。我玩得高兴,忽然发现操场上一个学生都没有了,这才想起要去上课,可是看着一幢幢一模一样的房子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班级,急得哭了起来。一位老教师走过来问我是哪班的我也说不清楚,他只好把我领到办公室让所有的一年级班主任来认,我这才找到了班级。此后再不敢贪玩了。
时光如水一般带着我的童年流去了,我也长成了知道学习,知道上进的大孩子。我的父母都是省城的知青,上高一时我随着他们返城,从此也就告别了我的故乡。我刚上小学时曾从河边拣到一个柳树苗,父亲把它栽到院子里。等我离开时已经长成了碗口粗枝繁叶茂的一株大树了。
上大学那年我曾独自回过一次故乡。虽然只离开短短的几年,但家乡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老宅不见了,柳树不见了只有一幢幢崭新的高楼大厦。我去寻昔日的伙伴和同学,大多天各一方,只找到两三位,我们喝了一夜的酒,聊了一夜不胜唏嘘。第二天一早,我就返回了省城。此后再没回去。
不知现在的故乡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我心里的故乡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