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日子,我以相亲的方式淡淡地见过几个男人,没有发现有意思的东西,说完再见就不再相见。那时,我有一个非常要好的单身女友,她家总是充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我是那里的常客。周末聚会我们总在一起喝酒、抽烟、聊天,喝多了就无所顾忌地放声大笑、唱歌。有一次,朋友的朋友带来一位男士,高高大大的,颇为英俊。不知道是因为不熟,还是不善言辞,他在聚会中几乎没说过话。聚会结束,我顺道坐了他的车。在车上,他开口了:“这样的聚会我是第一次参加,你们好像都很潇洒。”“哦,是吗?你不潇洒吗?”我顺口回答。他说他在机关工作,生活比较拘谨。我开玩笑说他真应该出来透透气。车开过酒吧街的时候,我问他想不想再去酒吧坐一会,他立刻就答应了。
在酒吧里我们聊了两个多小时,他也刚离婚,心情很压抑。我说他一定是被老婆抛弃了,他苦笑着说“是啊”。接下来他问了一大堆关于女人心理的问题,这可是我的强项,娓娓道来,听得他直夸我聪明。我正聊得兴起,他却看看表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吧。”我们一起走出酒吧,街上灯火通明,夜色阑珊,空气中隐隐飘来夜来香的味道。这样的夜晚,总让人有些迷情,我忽然对他生出一丝眷恋。快到家门口时,我忍不住邀请他进去聊一会。他似乎没什么犹豫。也许因为单身女人的房间充满诱惑,也许红红的葡萄酒让人迷醉,那晚他最终将我抱入怀中。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并不后悔。我们两人都是单身,又彼此有些喜欢。对两个孤独的人来说,这应该不是什么罪错。我们在一夜情之后开始了正式约会。不知道是因为他的长相很吸引我,还是他模糊不清的表白产生的神秘感,我对他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渐渐地,我觉得自己要爱上他了,那种久违的爱的激情开始在胸中鼓荡。我可以放肆地谈论爱以外的一切东西,但对爱字却看得很神圣,不肯轻易出口。他半真半假地说过几次“我爱你”,而我觉得那不够真诚。他甚至试探地问:“我们结婚好吗?”当然不好,我怎么可能嫁给一个我还不能辨别感情真假的男人,况且,一段时间交往下来,我发现他根本不是我的谈话对手,无法理解我内心那些细微的东西,所以我的回答很直白:“现在这样不好吗?我不想结婚。”
之后,我们的关系慢慢冷下来。有一天,他对我说,我想我们是不一样的人,我们不可能长久在一起。我在心里承认他是对的,但我的自尊不能接受他的拒绝。明知道他给不了我所要的爱和激情,我还是在很多孤独的夜里打电话给他,我越追逐,他越逃避。每次打完电话,我都对自己说:“扔了他吧,他不是你的。”也许我是一个表面爽朗、内心却太缠绵的女人,这种藕断丝连的关系注定要由别人来结束。终于有一天,他告诉我有了新的女朋友,我大醉一场。一个星期后,便觉神清气爽,仿佛从混沌中重返人间。
这场似爱非爱的感情如夏日傍晚的雷雨,仅仅湿了一下地皮,便雨过天晴了。我还是我,在自由而孤独的日子里逍遥着,心情一时平静,一时飘忽,茫茫然期待着什么。
那年冬天特别灰暗。每天穿过一片空旷的林地上班下班,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瑟瑟发抖,那种时刻便无限渴望有一双温暖的手臂可以搂着我,一起穿越风雪。冬天太寒冷,冬夜太漫长,冻僵的心灵和身体都需要爱的激情和温暖。
其实离婚后我已经独自度过好几个这样的冬天了,但这个冬天似乎格外寒冷。这样的时候,小Z出现了。我们坐同一辆公共汽车回家,在车上聊天,发现我们竟住在同一个小区。小Z是学心理学的,对电脑也很在行,不过,我发现他对文学更狂热。他喜欢写诗,写那些从来不能发表的诗。他细长而白晰的手指昭示着他的诗人气质,他的眼睛常常带着忧郁,他的尖刻又狂妄的谈吐透出绝顶的聪明和才气。大学时我也曾对诗入迷过,我也爱好心理学。我们很快陷入狂热的交谈中,只是交谈。在上下班的路上谈,不上班的时候也约在家里谈。我们的谈话越来越深入,渐渐触及个人的性格、心理、情感等,在许多方面我们惊喜地发现是如此一致。我觉得他准确地深入我的内心,比如在我笑着的时候,他会说:“你在掩饰什么。”别人都以为我是潇洒的乐天派,他却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洞悉我内心的忧郁和脆弱,对生活的执著和认真,这让我震惊。我也看到他狂妄后面的脆弱,自傲后面深深的忧郁。我们的谈话直抵心灵,很快滋生深深的互相怜惜。
怜惜是爱的基础,我们都知道,爱情已经无可救药地笼罩了我们。但我们却没有自由相爱,因为他有妻子。我从没想介入别人的家庭,也不想要别人的丈夫。有一天,他下班时来看我,挟着一身风雪,他想拥抱我,被我推开了,他苦笑一下说:“那我们就保持精神的浪漫吧。”这话深深地打动了我,内心压抑已久的激情喷涌而出,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感觉在精神上彼此拥有。
那些寒冷的日子,在暖气不足的房间里,我们常常围着一个取暖器相对而坐。小Z总是用他那双带点忧郁的眼睛凝视着我,有时会捧着我的脸说:“我们是彼此的情感支持,是不是?”我几乎说不出话。从来没有一个男人用这样专注的眼光看过我,也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如此细微地体察我的情绪,如此深刻地理解我。我晕眩在这样前所未有的情感体验中。但是,我们的感情注定暗无天日,我常常充满犯罪感。他说他和任何女人都没有和我这样的心灵相通,但这爱情太压抑,太黑暗,令我无法承受。有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一个长长的黑暗的通道里,前面是墓穴,墓穴的门打开,有个男人的身影一晃,那是他吗?我大叫一声,在恐怖中醒来。
我不喜欢生活在这样的惊惧中,下决心要从黑暗里走出来。我给他写了一封长长的E-MAIL,我说:“我和你是很相似的两个人,所以能在对方身上发现自我。拥抱对方,好像就是拥抱自己的灵魂。但我无法活得心安理得,好像忽然有了一块不能碰触的伤处,不能忍受一点点的刺激。于是就会有情绪的变幻莫测,有挥之不去的沉重,有情感无法找到出路的苦痛。我喜欢那种痛快淋漓的激情,宁肯在激情中毁灭,也不愿意激情被压抑。我相信自己具有在毁灭和绝望中重新站起来的力量,但无法忍受长时期的压抑。我多么希望有一个自由的你,有一种按照我们意愿的生活,一份纯粹的感情,哪怕这种感情这种生活短暂到只有几个月。但不能够。让一段感情结束在美丽的时候,应该强于看到它被无奈地破坏和糟蹋。”
我以为他该和我一样,接受现实,但他看完信,却又一次站在我面前,他说:“拥抱对方,好像就是拥抱自己的灵魂。你说得太好了,所以我不能放弃。”然后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爱你。”我的理性再一次被爱情击败。在他疯狂的拥抱中,我完全迷失。那一天,我们跨越了最后一道防线,从心灵到身体完全融合。在这种疯狂的爱情中,我真愿意自己长醉不醒。我傻傻地对他说我的梦想,希望他有一个自己的小屋,就在我的隔壁,任何时候我们都可以相见。他说这是不可能的。他坚持爱情和婚姻可以分开。但这样的爱情于我们就像是鸦片,欲罢不能,日夜毒害我们的生活。
冬去春来,有一天他说他的妻子怀孕了,我知道我们的爱情走到了尽头。他跟我说来日方长,我说,没有来日了,永远不会有了。仿佛有一把刀在心上划过,在深切的痛楚中,我觉得自己是爱情这个邪教的盲目信徒。爱情是最无能,也最无用的。当人们面对现实和生活的压力时,最先选择的必定是放弃爱情。爱情永远是牺牲品。我陷入深重的绝望,感觉自己爱的激情全都被这场美丽而黑暗的爱情所埋葬。
这一年的春、夏和秋,我都在独自默默地疗伤,虽然我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心中已是一片荒芜,我努力想找回以前那个自己,那个对生活充满热情、对爱满怀期望的女子。但这个从前的我已经离得太远太远,她也许在我内心的某一个角落仍然存在,我却无法感觉。
我不想让自己在孤独中沉沦,我可以没有爱情,但我不能让我的生活为爱情殉葬,我要快乐地活着。老J在我半灰暗半明丽的生活中适时出现。我们在一个饭局中相识,他是那种在单身的自由中如鱼得水的中年男人。我们可以唇枪舌剑,大肆调侃,一起哈哈大笑。他夸我洒脱、聪明、可爱,我想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全部包容。我说他老奸巨滑,但很有趣。我们很快成了一对玩伴。那个内心沉重的我似乎已经死去,现在这个我快乐而轻松,享受一切情人的游戏。有一个下雪天我发烧了,独自躺在家里,他一大早为我提来一筐鸡蛋一棵大白菜,很有点雪中送情的感觉。女人一感动,难免说出胡话,我又像大多数傻女人那样问他是不是有点爱我,他说当然有点爱。有点爱好过一点不爱,我不再深究。
老J长得不好看,但和他亲热却是一桩愉快而满足的事,在这件事上他很体贴女人。我由此想老J曾有许多女朋友也不为怪。把做爱当成一种游戏,我和老J玩得很尽兴,但如果某个时刻,我忽然想把它和感情联系起来,我就会变成性冷感。和老J“游戏”完毕,我常常无法入睡,那个沉重的我似乎又跳出来与我作对。我会为自己悲哀,我曾经如此崇尚爱情,现在却可以从容地享受无爱的性,我在堕落吗?
我也试图在和老J的关系里找出一点爱的蛛丝马迹,但没有找到。我和他真的是一对无情的情人。我们是冬天的孤独中的玩伴,如此而已。时间长了,我似乎也对他生出一点依恋,但这点依恋总是被他迅速破坏。他并不希望我爱上他,他更爱自由的单身生活,也不想负担爱情的沉重和责任。
冬天行将结束,我内心越来越空虚。有一天,看到张小娴的书,里面有一句话让我颇为震撼,她说:“宁可高傲地发霉,也不做无根的浮萍。”我为什么不能高傲地发霉,而要如浮萍在男人之间飘来飘去呢?我真的是在玩乐吗?从前那个认真、执著、激情的女人哪儿去了?我一边反省一边还是给自己寻找理由:这是单身生活的需要,我不能忍受孤独。
我和老J继续约会,直到某一个春天的下午,我们懒洋洋地坐在家里,我心不在焉地翻杂志,他有搭没搭地玩电脑游戏,在寂静和无聊的气氛中,我忽然感觉一种深切的空虚和混乱向我袭来,似乎我的精神正在被现在的生活所谋杀,我问自己,我在做什么?我真的要在这样的生活里沉溺吗?于是,我开口对他说:“我们分手吧。”他似乎有些吃惊,问我为什么?我说:“玩乐谋杀精神。”他毫不在意地一笑:“算了吧,反正你现在也没别人可爱。”
没别人可爱我也不要这样的生活,我们的结束和开始一样轻松。经过了痛彻心肺的爱情和空虚无聊的玩乐,我的生命激情几乎已经耗尽,我的心麻木、冷漠而平静,也许这样我就可以在孤独里长久地呆下去。如果有朝一日我还能遭遇真正的爱情,我还有力量爱吗?我不知道。或许,真正的、光明的爱情可以疗救我?我仍然是个做梦的女人,幸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