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朋友肖克凡说,夜是一门哲学。原先我没在意这句话的意蕴,总只觉得夜不过是一道门,跨过去也就过去了,没有什么粘滞的;现在看来,大有必要读读这门哲学了。
先读“坐夜”吧。
坐夜不能仅仅理解为在夜里坐,它指的是为即将去世的老人、病人守夜,或曰陪夜。一般情况下,亲戚、朋友和邻里只要听说老人到了弥留之际,便会主动来坐夜。
我母亲说过,老人走时有几个人陪夜,是有福的。
如此说来,我母亲也是有福的了。她是在一个秋天的傍晚因脑溢血倒下去的,被抬上床已经人事不知,医生没有再给她开药和吊水,说最多只能挺过七八个小时。果然,第二天还没大亮就息气了。母亲一生不知为多少人坐过夜,但是她临走前夕,只有我们兄妹和居民组的几个人陪在她的床前。那时是秋收正忙时候,白日里大家都很累,夜里还要收收捡捡,况且母亲中风来得突然,较远处的亲戚还没有听说。
母亲在生从不愿意带累别人,哪怕一件细微的事儿,她都尽力地自己去做,除非实在办不到,才千恩万谢地托付别人。事办成了,她少不得给人家一点酬谢,或者请别人吃一餐饭。在小村里,母亲名声好,大约就是因为她懂得知恩图报。因此,她卧床几个小时就利落落地走了,一点不拖累别人。
然而母亲为别人坐夜,可是谨慎小心地陪侍着,不是嘘寒问暖,就是递水送药,人家坐夜的都回去睡觉了,她一个人直坐到鸡叫头遍方才起身。有时候,我陪同母亲到近邻家坐夜,听母亲对病人细心地安慰,诚恳地宽解,看母亲为病人家属收拾房间,整理内务。那会子,我只觉得母亲很能干,很体贴人,却不知道她总是带着同情而来,又携着忧戚而去。母亲在夜里说的那些话,我在翌日回想起来,仿佛阳光一样温暖着,一点点地渗入我的内心。
母亲后来自己半身不遂,行动不便,但这并没有影响她到左邻右舍那儿去坐夜。上屋汪老伯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母亲差不多坐了两个月的夜。他的儿女们身体都不好,长期熬夜受不了,母亲劝他们分班坐坐,让他们一定要照看好孩子。老人走了之后,汪家兄妹到我们家谢恩,送来被面和荤菜,母亲选了一点干肉,其余的一概送回。母亲对我说:“哪一家没个病病灾灾的,能帮衬人家一把,也是修来的缘分。”还有一家是父亲在世时的对头,父亲因为生产队里的公事得罪了他,一直化解不开。母亲并不计较这些,他跌伤以后,母亲隔三岔五地去帮他老婆舂碓,筛米,夜晚为他们家缝缝补补。老头临终时说:“在生我不饶人,死后人家又怎么饶我哇!”
母亲去了这么多年,我对她为病人坐夜的事记得十分清晰。在乡下,这是最平凡不过的事,但是要真正坐下去,发自内心而毫无做作地,动了感情而一如既往地,坐在病人床头,坐在痰呼气喘的憋闷环境中,甚至坐在数九的天寒地冻里,坐在炎夏的蚊虫叮咬中,殊为不易。
一个人一生,也许不需要留下什么高大的身影,仅仅那么一个在病床前坐着的姿势,也就被孤灯定格成了一帧朴素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