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今日种种皆由过去而生。今日种种也会形成未来的种种。“现在”就是“过去”移向“未来”的运动。
老人:我的过去怎么样?实际上是空白一片。没有重罪、没有滔天的野心、没有沉重的哀伤、没有败坏的暴力。我的生活就是普通人的生活,不冷不热。平静的流水,完全庸俗的生活。我的过去既无可自豪,也无可藏羞。我的生存既疲惫又空虚,没有什么意义。不论我以前住宫殿、住茅屋,大概都一样。坠入庸俗之流多么容易!我的问题是,我能从内在遏止这庸俗之流吗?挣脱那潜移扩张的过去,可能吗?克:何谓过去?你说“过去”这个字眼时,你指的是什么?
老人:在我来说,过去主要就是联想和记忆。
克:你是说全部的记忆,还是只是意外事件?意外事件没有什么心理意义,我们会记住,可是却不会在心灵土壤上生根。意外来了又去,不盘踞心灵,不构成心灵的负担。有心理意义的是这些事件以外的东西,所以你所谓的过去是什么意思?我们会有固定不动的过去,让你清楚的、截然分明的挣脱吗?
老人:我的过去由很多小事情构成,根扎得很浅,稍微一点强风,就会把它吹跑。
克:你就是在等待强风。这就是你的问题吗?老人:我什么都不等。可是,难道我的余年都要这样过吗?我难道无法挣脱过去吗?
克:又来了。你想挣脱的“过去”是什么东西?这过去是静态的呢?还是活的?如果是活的,它的生命哪里来?它用什么手段复活?如果是活的,你能够挣脱吗?再说,你想要挣脱,这个“你”又是谁呢?
老人:我都弄糊涂了。我问的问题很简单,你却反问了我好几个复杂的问题。能不能请你说明一下你的意思?
克:先生,你说你想挣脱过去。这“过去”是什么东西?
老人:经验,以及我们对经验的记忆。
克:你说这些记忆都很浮面,不深入。不过其中有一些不是深入潜意识吗?
老人:我觉得我没有什么深埋的记忆。传统和信仰在很多人心里都很深入。但是我只是为了社会上的方便才遵守传统和信仰,它们在我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并不重要。克:如果过去可以这么轻易排除,那就毫无问题。如果过去只是留着外壳,随时都可以甩掉,那么你早就挣脱了。不过事实上问题还很多,不是吗?怎样挣脱庸俗的生活?怎样打破鄙陋的心灵?先生,你也有这些问题,不是吗?当然,这里的“怎样”是要促使我们探索,不是要寻找什么方法。使我们鄙陋的,最先就是因为想要成功而练习方法,再加上其中的恐惧和权威。
老人:我的过去没有什么意义。我来这里为的是舍弃过去,可是现在却面对另外一个问题。
克:你为什么说你的过去没有什么意义?
老人:我一直在生活的浮面随波逐流。随波逐流,根就不深。即使在家里也是一样。我知道对我来说,生活不算什么,我一事无成。我现在还有几年好活,我不想再随波逐流,我想利用余年做一点事情。这一点究竟有没有可能呢?克:你想从生活中做什么事情?你想做的事情,其中的模式不是从以前发展出来的吗?你的模式当然是从过去种种反映出来的。那是过去种种的结果。
老人:这样的话我还能做什么呢?
克:你说的生活是指什么东西?生活可以做什么事情吗?如若不然,那么生活是无可计算的,所以无法局限在心灵里面吗?一切事物都是生活,不是吗?嫉妒、虚荣、灵感、绝望,还有社会道德,后天“正直”以外的德性,历代累积的知识,衔接过去和现在的品行,所谓宗教的信仰,信仰之外的真理,恨与感情,心灵之外的爱与慈悲——这一切,还有别的,就是生活,不是吗?你想在生活中做一点事情,你想给生活造型、方向、意义。那么,想做这一切的“你”又是什么人呢?你和你想改变的事情难道有分别吗?老人:你的意思是人只要随波逐流就够了。
克:你只要想引导生活,塑造生活,你能依据的就只能是过去。如若不然,因为无法塑造生活,所以只好随波逐流。然而,如果能够了解生活的全部,这“了解”自己就会有反应,既不随波逐流,也不落入什么模式。这了解是从生活的每一刻来了解。过去种种已经逝去。
老人(着急了):但是我有能力了解生活整体吗?
克:如果你不了解,别人也没有办法替你了解。你不能跟别人学。
老人:我该怎么进行?
克:了解自己。因为生活的整体、生活的宝藏都在你的心里面。老人:你说了解自己是什么意思?
克:认识自己的心。了解自己的渴求、欲望——外在的和隐藏于内心的都要了解。有知识的累积,就没有学习。能够了解自己,心就不会死寂。只有这样,才会产生那心灵无可计算的东西。
那一对夫妇从头听到尾,都没有插话。他们等着轮到自己讲话,那位先生一直到现在才开口说话:“我们的问题是嫉妒。不过现在听你们讲了这么多,我觉得我们已经解决问题了。安静地听或许比问问题了解更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