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噙着泪,看到面前的这个男人,眼神焦灼又柔软。此刻,他不是陌生人,而是一个望女成凤的父亲,让我温暖又信赖。这一耳光,砸碎了我从小失去父亲而故意制造的叛逆,让我突然懂得老猎当初为什么从猎手变成护犊的老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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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路公交车上,我从女士挎包中夹钱包的一瞬,一双鹰爪般大手从天而降。本来我企图扔掉钱包装无辜,可手腕被钳得丝毫动弹不得,猎鹰般的眼神锐利地投射在我脸上。1秒、2秒、3秒……我脑海中突然闪过那张照片,心里顿时打起寒颤,涌上一种哭不出来的绝望。
车厢内一片沸腾。男人将我拖到车门处,俨然老鹰拎小鸡。整个抓捕过程,他没说一句话,所有指示靠眼神完成。示意我低头、下车,眼神生动又咄咄逼人,是那种不需要只言片语的狠角色。
我只能装熊求饶,“叔叔,我是第一次,饶了我吧。叔叔,我认识你。你是报纸上的反扒英雄!”男人终于开口,凶巴巴的呵斥像教训亲儿子,“小子,跟我来这套?!牙还没长齐就不学好。我带你玩个派出所三日游!”
那种方言腔的普通话,很冷很搞笑,可我笑不出来。因为他边说话边在手上加暗劲,把我疼得只能“咿呀”乱叫。
谢天谢地的是,离派出所差不多50米时,我终于弄散了鞋带。“叔叔,我要系鞋带!”我恳求着,偷眼看老猎。他冷眼看我,终于松开手。我立刻丢掉鞋子光脚飞奔,没出十步,老猎像支箭射过来,牢牢把我钉住。
“妈的,真栽了!再狡猾的狐狸也玩完,这只猎鹰,饿狼。老豹子!”我恨恨地想,迅速给这男人想到一个外号:“老猎”!
2
14岁时,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小孩。有男孩般的沙哑嗓音,超短发,额前挑染了一片金黄。吸烟,逃课,恐吓班干部,被几个年龄比我更小的少年称做“老大”。
母亲的哭劝与骂声不绝于耳,学校点名说我是嬉皮少女。我不屑于这套,翻了母亲的家用,偷偷踏上开往异地的列车。
在这座喧嚣的陌生城市,钱很快花光,没吃没住。幸好很快结识了几个比我年纪稍大的江湖“兄弟”,他们教我混迹于公交站台、火车站和商业区广场,在如水人潮中“借”别人的钱包、贵重物品。
少年学习事物的速度非常快,一个来月,我俨然已是惯偷、神偷。有一天,兄弟们让我看报纸,手指新闻图片上有清晰半张侧脸的身影说,这人很厉害。孕妇帮、哑巴帮,都被他叨(抓)过。
他们凝重的表情让我紧张,我仔细看照片:这男人中等个,圆肩膀,微圆脸,寸平头,有点胡子拉茬,眼睛应该不小但绝对单眼皮,几道深浅沟壑岸然停留在梯字型的前额上。
真是相老又不帅,令人不喜欢,没有英雄气质。我琢磨,图片没准是假的,做秀吓唬人吧。我对这男人的第一印象既不崇敬。亦不恐慌,甚至有点不屑。这次“亲密接触”,却将我幼稚的判断力迅速、彻底地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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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怯怯地开始对老猎“坦白”。他一愣,盯着我乱七八糟的头发和衣服看了足有半分钟,才将信将疑地问:真是小嫂?(方言,女孩)来找你爸?
见我惶恐地点头。他立刻换了一副温和到令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的语气问我,“饿了吧?想吃啥?”虽然不知道饿虎为啥突然变成矮脚猫,我还是趁机狠敲竹杠,点出N个菜名。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真的跟这个陌生男人回他的家,而且路上没有再逃?不是饿疯了,就是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住在一幢旧居民楼,陈设简单,简单到连女主人也没有。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扑进他怀里喊爸,老猎的笑容立刻像朵花——狗尾巴花。
我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自顾坐在旧沙发上吃他买的糖炒栗子。工夫不长,系着花围裙的老猎汗渍渍地从厨房端出菜,热气腾腾的有五六道。
老猎吃相特傻特卖力。也就五分钟,两碗米饭下肚,风卷残云。他扯过餐巾纸抹掉额头的汗和嘴边几颗饭粒,开始认真剥虾,再一人一个地放进我和男孩碗里。
这男人沉默中的热情就像沙漠里的天气,烘得人无处躲藏。我判断,老猎是双子座。因为据说,精神分裂症患者50%都是双子座。否则他怎么抓人时凶巴巴,现在又温暖和气?不像好人,但肯定不是人贩子。
这男人背后目的是什么?我脑中闪过许多问号,实在无法解释。只好边打饱嗝边计划逃跑。饭后,老猎出了门,男孩午睡,我轻松撬开抽屉,翻到一点零钱,顺手牵去男孩口袋里的十几块,不辞而别。
4
假如把我一辈子的智商叠加会不会敌过老猎?答案是NO。
我相信鬼也不会知道,他是如何穿越半个城市逮着我的。老猎再次出现时,我在跳舞毯上蹦得正欢。他沉默得像熊,脸孔发青,一言不发地拖走我,捎带狠狠瞪了游戏厅老板一眼,扬长而去。我相信,在场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他亲儿子,所以反抗必定徒劳。
老猎使用了最恶劣的手段,对我进行体罚,看我在墙角站累了,就指着我的鼻子,说“恨铁不成钢”之类的话。
老实说,这种话我实在听多了,以前我妈几乎每天都会重复。我习惯性地侧目反驳,“你谁啊,又不是我爸,凭什么教训我?”冷不防。一记沉重的耳光狠狠煽过来。我先是一个趔趄,眼前立刻冒出一颗颗小金星,脸上火辣辣一片。
这是生平最深刻的关于男性长辈的记忆。我噙着泪,看到面前的这个男人,眼神焦灼又柔软。此刻,他不是陌生人,而是一个望女成风的父亲,让我温暖又信赖。这一耳光,砸碎了我从小失去父亲而故意制造的叛逆,让我突然懂得老猎当初为什么从猎手变成护犊的老羊。
泪夺眶而出,脸疼痛、心愧疚,余下的全是感动。我突然怕老猎会赶我走。为了合理解释偷钱,我谎称,“今天是我生日,我想给自己过个生日。”但老猎并没有因此迁就我,怒火从低吼中爆出来,“少扯!你现在要学不会好好做人,一辈子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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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老猎很心软,第二天,他还是订了蛋糕,上面有我的名字,红色的“生日快乐!”在雪白的奶油上格外抢眼。烛火把他汗渍油光的脸膛映红,像朵巧克力奶油花。
我低头嗫嚅着,生平第一次说“我错了”。老猎微笑着转身回屋,拎出一个大纸袋。里面有女孩款的白衬衫,是甜美的娃娃领:一条蓝色牛仔裤,一双蓝白相间的旅游鞋。真是干净、明亮的一身!接过老猎的生日礼物,我从此换回女装,每天把短发尽量梳妥贴,再没剪过。
每天,老猎去上班,我带着男孩克木洗碗、扫地、做家务。虽然某次,我又忍不住撬了抽屉,但只是翻出老猎的相册欣赏。我真的再没动过偷钱和偷东西的念头。
相册里的老猎很年轻,身穿橄榄绿,帅气地拿着枪。还有好多张全家福,老猎和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孩。女孩梳童花头,穿雪白连衣裙,甜美乖
巧。
克术说:“她是老猎的亲闺女。”原来,克木是维族孩子,他被人拐卖给盗窃团伙,后来和我一样被老猎抓到。老猎正帮他联系只记得住镇名的远在新疆的家。
我突然有点忌妒,也想管老猎叫爸。克木告诉我,老猎干义务反扒好几年了,他常把我们这样的孩子带回家,管吃管住最后送回家。听说老猎没少遭报复,家里玻璃窗经常被砸,甚至扔进夹着纸条的刀子。为这,老婆把他赶出来了。
我暗想,老猎,她不要你我要你,我长大了陪着你,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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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混乱的年纪,“大姨妈”竟在那几天不速而至。第一次用的卫生棉是老猎买来的。我抱着他灌的热水袋,红着脸接过他煮的红糖姜水,听他安慰说。小嫂,我闺女比你小几岁,也快长大了。
吃饭时,我轻轻地喊,“老猎”。老猎不恼,随口答应着。我又想叫爸,吞吐几次,但不敢喊出口。
一周后,神通广大的老猎打听到我生父的消息,带我去见他。那个男人冷漠而怀疑地看着我,最后说,“你们来讹钱的吧?”老猎一拳抡过去,男人头一歪,鼻孔里哗哗冒了血。我拉住老猎说。“他不是我爸,真的不是。”
我转身飞奔,泪流满面,昕见老猎的脚步追过来,慢慢停下来。那一刻,我嗓子里有个字不停翻滚,翻滚着,我转过身,嘴张得很大,想大喊一声“爸!”可想到老猎有亲生女儿,我只是个过路孩子。凭什么管人家叫爸呢?
我呆呆站在原地,任凭老猎花费许多口舌安慰我、哄我,却一直流泪、流泪。
7
母亲来接我,老猎单独和她谈了很久。之后,她疲惫又怨恨的眼神变得温蔼。我知道,一定是老猎告诉她,我已经彻底告别从前了。
抱着老猎送的漫画书《我是希瑞》,和他用子弹壳做的坦克车模,我踏上回家路。鼻子很酸,空气里,我闻到亲人分离的哀伤在弥漫。
火车启动前,我想起没送老猎任何纪念物,匆忙翻出曾经戴的骷髅项链扔给他。列车启动时,我把头伸出车窗大喊,“老猎,你放心,我会变好的。等你老了,我回来给你养老……”
远远地,我看见老猎把那滑稽的礼物挂到脖子上,手停在眼角处,一下、两下,抹了很久……
可是,我许了一个遥远又空洞的诺言。因为老猎还没老呢,我就找不到他了。如老猎期待,我后来成长为一个正常女孩,虽然高中读得吃力,但最终考上大学,听话懂事,淑女长发。
我一直在找老猎,他早已搬了家。我凭记忆给老猎画像,发到反扒论坛上,但没人认识。或许,有意无意间我把他画得太帅,所以不像了吧。也曾打听从前的房主,他说,那个反扒的跟老婆复婚又离了,反复几次,后来也不知道搬到了哪里。
我常想,假如没有“老猎”的一记耳光,自己是否还在沿着恶劣轨迹继续行走,生命已然另一番坏景象吧?虽然,我曾被老猎拯救,我却希望他不做反扒了,而是和妻女一起幸福生活。因为对我而言,老猎不是什么英雄,偌大城市中,他只是一个平凡渺小,却温暖宽厚的普通父亲。
老猎,女儿爱您。在我养你以前,你不许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