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杏花正好。
你仰着脸,眉目含嗔:“我不来,你不许老去。”
然后,落英缤纷。
多少年过去了,伊,我依然记得:那之后,芳菲谢过,嫩红的杏叶初生,接着,结了青杏。而你,摇着小辫子,早已一跳一跳地,蹦入漫漫桃林。
“嗯,我等你,你不来,我不老去。”
五百年前,我软语轻喃。伊,你有没有听见?
那时,我是说:我不老去,我等你。即使青杏正逐日绯红,我也不老去。
要老,就老去那些时光:蒹葭苍苍、芣苢堪采,卷耳青黄;也可以老去那些时光:南山有台、皇皇者华……
都老去吧:那些身前故事,身边红尘。
独我,徘徊于河之洲,溯流吟唱,任多少雪月风花,也决不老去!为你,我歇“湛露”,藏“彤弓”,解戎装,著素裳,谢高朋,辞华堂,溯流而上,我一路寻来你的故乡——三秋桂子、十里荷香、烟波浩渺的你的江南!
(二)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的岸上,飘着酽酽的稻花香。我闻香寻去,绿油桑里,有谁挟筐而采;有谁归来怨怒,说:但坐观罗敷。那采桑的女子可曾是伊?
江南的水上,芰香七里,我撑棹寻去,但见:轻歌笑语、有谁正摘了红芰,人与红日一般鲜艳;有谁正低了头,拨弄莲子,她印着蓝花的裙边,荷叶连田田。
于是,轻舟难动,我慵卧于篷,一任蛙鸣蝉唱,一任清风徐来,摇我入梦乡。不需醒来,我知道,那些女子,都不是、又都正该是你!
伊,你曾吟哦:“见有人来,低眉回首,却把青梅嗅”。伊,今夜,你且睡去,月上中天时,我替你吟哦:“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三)
“长江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长江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日日,我饮长江水;夜夜,闻听捣衣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江天一色,无纤尘。谁在江畔?谁初见月?
幸好,我在梦中,不消融于清枫浦上那一望茫茫的愁绪。所以,今夜,我幸运地看见:白堤虹桥依旧是白堤虹桥,烘托起月儿上着柳梢头。而你,撑了油纸伞,丁香一样飘过,于是,那些芬芳、那些悠长的雨巷,都一起融进了这个叫做“江南”的梦乡。
醉卧梦乡,见了先时的桃花,亦辗转迂回,斜斜地生于旧桥那头。我醒来,踯躅在桥的这头,寻觅,想看见那一袭杏黄的春衫,和那个叫做“伊”的女子。
呵,知道不?伊,她应当就是你呢。
(四)
半掩诗书,半斟清茶,细看落花。伊,我在江南的辞赋里,衔着你的意境,点点、滴滴,融化。
夜半,姑苏城外,寒寺钟声,终于,如醍醐灌顶,惊了我的痴梦!我掩襟而起,看星斗细换流年。
回头,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伊,你不消回首频顾,我寂寥,亦畅达。
寂寥,如雾。烟岚漫处,暮色四起,围我在梦的波心,痴迷,迟步。
而畅达,是峰顶,西风拂过,北风拂过,草色、天光渐次暗淡里的那些苍松,劲节依旧。
所以,伊,你且转回头去。转回头去,你的前路上,正是春风化雨,迷迷地,美若三月烟花扬州,一袭里,不染轻尘,只着清露。而我,已坦然与霜、雹、冰、雪砥砺多时。刀山,曾为路;迷惘,也为路。流浪,是我兑现诺言的自我放逐。等待过,寻觅过,于这样的冷夜里,我已渐病伤、添愁绪。伊,你是那样晶莹的女子,你应当恣意地生存。伊,你且做着那些风光明媚的事情。我,大约等不及你了。时光如波拍岸,关于你的记忆,都在日日的回味里光鲜地明亮着。只是,时间如急流,谁能抵得过风浪的肆虐?
我等过你,更等着你,一直不曾停歇,良辰美景,你一定要鲜活地过,此去经年,不要再想起我。楚天空阔,我泛孤舟,去那挑英夭夭的津渡,契阔我们初时的相逢。
伊,记得哦,一定要鲜活地过。而我,不能接着等你了。麻衣如雪,冠带楚楚,我,恰如落花,含了芳菲,要先静穆地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