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恨他们,又爱他们。”
那一年,我在波士顿见到台湾女孩陈家惠,她当着很多人的面,真诚地袒露心声。
她说的“他们”,是她的父母亲。
之所以恨,是因为他们给她留下过很多负面的记忆,在情感上,给她造成过困惑,让她的生活变得不像其他同龄人那么平顺、干净。
那一年,家惠刚八岁。父亲去屏东出差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叫芍药的女人。从此家里失去了平静,而她,那时太小,并不能理解这一切。
只知道父亲突然不再回家,即便偶尔回来,也是怒气冲冲。她怕大人生气,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间角落里,手里拿着布娃娃,一个人跟娃娃说话。
直到天黑了,母亲才想起一天都没有看见她了。慌忙地到处找,看见她抱着娃娃,已经缩在墙角睡着了。
那时,她不知饿也不知渴,心里只有无尽的悲伤和孤独。爸爸不是那个爸爸了,妈妈也不是熟悉的妈妈了。他们只顾着自己吵,顾着张牙舞爪地伤害对方,却忘记了家里还有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
有一天,父亲来学校接她,说要带她去吃饭。到了饭馆,却见那个芍药坐在桌旁。是个俗艳的女人。父亲没有说出她是谁,但她无师自通地就懂了。她不想说话,更不想吃什么好吃的。她觉得自己像一条小狗,就这么被父亲牵着到了一个她不想去的地方。
半年后,母亲做了一件差不多的事情,请一个男人来家里坐客。男人带了花,带了酒,进门时,还假模假式地拥抱了她。虽然母亲那些日子,不再神经质地乱发脾气,也不再动不动就哭,可是她还是觉得,曾经的妈妈已经不在了。她只想躲到角落里,和布娃娃在一起。
十一岁时,她得了严重的抑郁症。没有力气起床,不想去学校,一说话就流泪,身体急速消瘦。
休学一年后,她才慢慢恢复平静,重新回到学校。可是整个人,已完全失去天真的模样和心境。
自己的这段经历,家惠认为,全是父母的造成的。他们在寻欢作乐的同时,完全没有考虑到孩子的感受。
所以,她十九岁恋爱、弃学、离家、吸毒时,甚至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故意不去想父母的感受,她要将童年时的被忽视,再还给他们。
因为没有好好读书,她随后的谋生,并不容易。直到二十七岁,一大把年龄,又出国读书,才找到自己的生活方向。
但是,心灵并没有得到安宁,常常,依然会在某个黄昏,或是遇到了波折,或是受到了伤害,曾有过的黑暗和昏迷,立刻就会笼上心头,让她一夜之间,又回到了十一岁。
她变得痛苦,无力,绝望,孤独,泪水肆流。那时的她,常常会握紧拳头,一遍遍对着天空大叫着父母的名字,并且喊出“我恨你们”四个字来。
她恨他们,让她小小的年纪,品尝到了连成年人都无力消化的龌龊和残酷,让她稚嫩的心灵,蒙上了永远的暗影。
可是,陈家惠又说,恨意来的时候,是那么的猛烈,但爱意来临时,却也是如此真实。
就在前两天,母亲的腿摔断了,家惠去医院看她,帮她翻身时,她将胳膊拢在了家惠的脖子上,整个身体,像孩子一样地向她依偎过去。那个瞬间,家惠的心突然充盈了说不出的暖意和感动,她安顿好母亲后,一个人跑到外面,放声大哭了一通。
她说,在自己内心,怨恨和感恩,是交织在一起的,并不能很清晰地分开。
十一岁确诊是抑郁症后,父亲和母亲立刻奇迹般得和好了。父亲搬回了家,母亲和男朋友断绝了关系。他们全部身心,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那时,父亲每周三次,带她去做康复。母亲为此皈依上帝,每天除了照顾她的生活,就是不停祈祷。
她发脾气时,会冲父亲大怒:“滚回去找你的芍药。”
冲母亲阴阳怪气:“你的男朋友怎么不送花给你了?”
她欣赏他们脸上的难堪和尴尬,揣摩着他们彼此对对方的怨恨。折磨他们,让她自己的痛苦,竟能减轻一些。
她后来的恢复,除了吃药,也是跟父母对家庭的努力维持有关的。虽然,她一直没有对他们表示过,她愿意领这段情。
十九岁放弃学业,跟坏朋友搅在一起,吸毒、流产、四处流荡,惨遭拘押后,是父母来接她回的家。那时的他们,在她面前,像是负罪的孩子。他们不声不响地帮她戒毒,带着她每天锻炼身体,为了让她远离诱惑,父亲辞去了工作,在乡下买了一处旧房,带着她和母亲,搬到了偏僻的农村。
整整四五年的时间,他们没有指责过她一句话,每天只是默默陪着她。直到她彻底戒毒后,父亲又开车每天晚上送她去英文学校。
27岁,她出国读书,又是父母拿出钱来,为她交纳了学费。
“我常常问上帝,为什么会给我这样的父母?既让我恨,又让我爱,恨消蚀不了爱,爱也无法战胜恨。这痛苦交织的情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晓苇是个山东女子,那一年,我见到她时,刚刚三十出头。单身母亲,带着一个两岁的孩子。
她和前夫的婚姻,是父母极力撮合到一起的。
目的很简单,就是要她出国。
她上的是一所普通的大学,但前夫却是名牌学校。父母特意在那所学校里,找到了一个认识的教授,让他介绍了一个优秀的学生给她。
所谓优秀,其实就是一个条件:能出国,并且能拿全额奖学金。
前夫的家境不好,相貌不好,性格也不好,可以说除了会读书,真是没有什么好的。
她不愿意,但父母用绝食,断绝关系,等等一切手段,逼她就范。
于是,在她刚毕业,前夫出国前夕,两人认识还不到三个月,就匆匆忙忙就结了婚。
婚后,她陪读出国。
出国后,才发现落入了一个痛苦的深渊。
语言不通,举目无亲,丈夫的奖学金只能勉强糊口,连周末都在实验室做实验,每天都是早出晚归,根本顾不上她。
对这一切困难,显然他也没有做好准备。他们经常吵架,他会指责她不够独立和坚强。
“钱不够,为什么你就不能出去打工?”
“上学时都学什么了,为什么英语会这么差?”
甚至不等她同意,就替她找到了一个中国餐馆,将她扔进去,并冲她吼:“先让自己能养活自己,再来跟我对话!”
她的美国梦,就是从洗盘子开始的。随后又做过车衣工,保姆,去大卖场和快餐店做服务员。终于,她站住脚了,孩子也生了,婚姻却也解体了。
这些年,她无数次地,怨恨过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他们非要她出国,为什么要她找这个冷酷、麻木、毫无情感的男人做丈夫。她都不了解他,他们又是如何认定他是好人的?
最可气的是,离婚后,住在她这里的父母却不站在她这一边,跟前夫却还保持着联系,竟然会对前夫数落她的不是,还劝前夫多多谅解她,要多照顾她。
晓苇忍无可忍,对父母说:“你们不是白痴吧。婚都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好的时候,他都不肯照顾我,现在又去指望他?”
在晓苇看来,父母这样做,不过是趋炎附势。
前夫比她赚得多,比她在美国有地位,当然,在他们的心里,比她更有利用价值。
假如有天,她再嫁一个比前夫情况更好的男人,父母肯定又会是另一幅嘴脸了吧。
因为这些,晓苇说:“我恨他们。是他们让我的人生,变得如此艰难。”
但仅仅全是恨吗?
显然也不是。晓苇的孩子,一直是父母帮着在带,在她出门去洗盘子,叠衣服,赚生活费的时候,父母也会去超市,买最便宜的物品。他们进入老年,却放弃了国内舒适安逸的生活,陪着她过起了底层穷人的日子。
这让她心里,又有着说不出的感激和柔情。
美国的《她找我》,正是一部诠释爱与恨的电影。
年近四十的埃普洛尔自小被一个犹太家庭收养,即将不惑之年之际,却遭遇了一连串变故:青梅竹马的丈夫离开了她。当年的生母―――如今已经是一位功成名就的电视节目主持人,辗转找到了她。她当教师的幼儿园里,一个从英国漂洋过海而来,却被妻子背叛的单亲爸爸走入了她的生活。
曾经的丈夫像是个还未长大的孩子,始终不能接受平淡厮守到老的诺言,既要分手,又不舍得,让她又爱又恨,陷入困惑。
单亲爸爸佛兰克对妻子的红杏出墙未能释怀,面对埃普洛尔,想爱又怕被伤害,敏感的如同一只随时会团缩绷紧的刺猬,热烈的爱,刹那就会变成冰冷的恨。
生母伯尼斯自从找到她,一直以积蓄多年的母爱,全部倾泻到她身上。她骗她说她的生父是个著名的电影演员,还说当初是不知情才丢失了她。可随着电影情节的发展,埃普洛尔知道她不过是母亲和外裔青年一夜情的产物,而她也是母亲为了出人头地,特意将她送给别人的。
最真实的生活,终于一幕幕还原了。爱与恨的滋味,就这样紧紧地交织在一起,令埃普洛尔迷茫、痛苦、反思、欲语还休。
在犹太人的圣歌中,有这样的歌词:“爱之神和恨之神是一体的。”
听起来奇怪吗?
神不都是爱我们的吗,为什么还会有恨呢?
正如《她找我》电影中的台词所说:“上帝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仁慈,他只是复杂,不好相处。正像我们自己,或是某个亲人。”
上帝之所以不好相处,可能是因为他的标准,和我们不大一样吧。但或许,这爱与恨的交织,正是上帝给人类的恩慈。他让我们通过不幸和有幸,认识亲情,扪及灵魂。让我们在爱恨交集中,更愿意向爱靠拢,接纳爱,付出爱,只要爱不曾消失,恨终会渐行渐远。
几年后,我再次去美国。在熟悉的华人圈里,又遇见了家惠和晓苇。
家惠已经成了家,丈夫是她读书时的同学,一个印度人。新家充满了温馨,还添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儿。
晓苇的儿子,已经上了小学。父母依然和她住在一起,她拿到了绿卡,正在准备买自己的房子。
经历过不凡情感体验的她们,生活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也许,那些爱和恨,依然还萦绕在她们的心头,但是,最令我感动的,是时时能看到她们那充满爱意的目光。这爱的目光,落在孩子的身上,落在丈夫的身上,落在朋友的身上,也落在离她们不远,但总是相伴相随的父母身上。
我知道,她们已经走上了和解之路——跟父母,跟自己,跟世界,跟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