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冬寒风凛冽的小河边,远远地,我就望见了那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单薄身影,他面如灰土、木纳的面无表情地站立在冬日枯竭的河床上,他双手拢在那破烂的棉袄袖筒里,目光痴痴地向脚下一堆垃圾上面找寻着什么。许多年了,他就是这样默默地行走在垃圾堆里拣点能吃的食物度过了他人生中的许多个春秋。他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那种“疯子”,他是我的建国表叔。
建国表叔是我舅老爷家的二儿子,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年轻时的建国表叔可是一个出类拔萃的英俊小伙子,吹拉弹唱无一不能,加上他家世又好,因为我舅老爷在当地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经营各种买卖,早在八十年代初刚改革开放那几年,他们家就成了让人羡慕的“万元户”。建国表叔从小就生活在优越富足的家庭里,自然养尊处优,身上的气质自然就比他的同龄人看起来好得多。建国表叔高中一毕业就通过各种关系进了县城一家化肥厂做了正式工人。这时候,一位名叫秀娟的女孩走进了他的生活,秀娟是邻村的姑娘,在化肥厂做临时工。她和我表叔一见钟情,很快就陷入了热恋中。秀娟人长的特别漂亮,在我的记忆里,她的皮肤就像刚剥了壳的熟鸡蛋,细腻光滑,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笑起来脸颊上一对深深的酒窝,美丽极了,最让我记忆犹新的是秀娟那一头乌黑的长发,梳成两条大辫子,垂在腰际,走起路来,随着她轻盈的步伐在清新的空气中打着优美的节拍,那情形,不仅仅是让男孩子们动心,就连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来说,也被深深的吸引了,总觉得秀娟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心中不免暗暗发誓,等我长大了,一定要长成秀娟那副模样!
建国表叔和秀娟姑娘的相爱很快就得到了舅老爷一家的许可和承认,我们也在心里默默祝福着他们这对天作之合的金童玉女。不久,他们的婚期就定了下来。我记得那年秋天,收获的季节,第二天就是建国表叔的婚礼了,我舅老爷一家都在忙活着为他准备着婚礼上的用品,却突然接到了秀娟姑娘家传来的噩耗:“秀娟死了”。天地在那刹那轰然倒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犹如五雷轰顶,谁也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秀娟死的很蹊跷,她是服毒自杀,没有留下任何的只言片语,只是在她死的那个晚上,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床头橱里她待嫁的喜庆物品码得整整齐齐。从不会抽烟的她那晚足足抽了两包烟,烟蒂在桌子上摆出了一朵花的形状,没有一个人能够解释清楚秀娟为什么这样做,因为她与我表叔的感情在为人看来是那样的融洽和甜蜜。当建国表叔听到这个噩耗时,他立刻惊呆了,半晌他回过神来以后,只见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仰天长啸起来,我们不懂那是怎样的一种悲号,建国表叔那撕心裂肺的长啸过后,“噗通”一声便昏倒在地。大伙赶紧手忙脚乱地又掐人中,又揉太阳穴的,好半天才把建国表叔唤醒。然而,他醒了以后脸上就没有了任何的表情。从那以后,没有人再听到建国表叔说过任何一句话,他的脸永远固定了那种漠然的表情,也没有人能够看出建国表叔的喜怒哀乐,他所有的一切在那天都戛然而止了,仿佛他已经超凡脱俗,忘记了尘世中的一切。也许秀娟的死,只有建国表叔一个人真正知道和了解真相,但是这一切,都随着建国表叔的失智和封闭而成了永远也解不开的谜,他选择了一条不归路,他疯了,那一年是1989年,建国表叔24岁。
刚开始那几年,家境还算殷实的舅老爷便带着建国表叔四处求医问药,中国各大城市几乎都让他们跑遍了,可是却一无所获,几年下来,舅老爷也终于力不从心,早年攒的那些钱也都打了水漂,没有任何一家医院和个人能够让建国表叔的病情有所改善,他依然呆板,僵硬着自己的表情,没有任何的语言,仿佛尘世中的一切一切都与他无关。千金散去不复来了,无奈中,苍老衰败的舅老爷也终于心力交瘁,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了,第二年,我舅奶奶也不堪重负随之离开人世。而这时,我建国表叔真正的苦难才算降临了。哥嫂把他逐出了家门,起初,建国表叔只是蜷缩在家门口的柴草堆里,依然不言不语,目光痴痴的望着同一个方向。开始还有好心的邻居给他送口吃的,可时间一长,谁也顾不了他了,也就渐渐的把他淡忘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建国表叔开始在村里的垃圾堆里找食物吃了,我曾经亲眼目睹有一次因为一半支油条,建国表叔的手被一条狗咬的鲜血淋漓,即使这样,也没有看到他任何的呻吟和反抗声,他的脸依然漠然,仿佛疼痛也与他无关,仿佛天地间所有的语言对他来说已没有任何作用,只是他还活着,活着就必须要吃东西。也许在建国表叔的意识里,唯一的一点就是不断的找东西吃。就那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建国表叔一直生存在自己的思维方式里,无论严寒酷暑,五冬六夏,他就那样不言不语的生存在我们常人的理解之外。也曾有好心的慈善机构把他安置好,可没过几天,他瘦弱褴褛的身影依然会出现在那臭气熏天的垃圾堆旁,我想,建国表叔是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来惩罚自己,秀娟离奇的自杀,就是他这辈子也永远解不开的心结,他用自己整个的人生做出了相应的补偿,也许只有这样,他的心里才能安定。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老天对他也未免太残酷了,逝者已安息,而活着的人却在用一生经历着常人不能承受的痛。在建国表叔那面无表情的背后,真的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痛了吗?在他失语封闭的这二十几年里,所有的罪与罚,也总该到头了吧?
唉!人生无常,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得了他,也没有人会真正帮他解脱。也许只有等到有一天,建国表叔在人世间无法承受所有的苦痛以后,会在某一个睡梦中长眠不醒,唯有那样,他才可以真正得以解脱,他才会在另一个世界里见到他的挚爱,他的秀娟一定还在那里等着他。我不会祈求我的建国表叔会长命百岁,我只希望我的建国表叔在活着的日子里每天都能够填饱肚子。对他,只有这点祝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