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当你卸下行囊,渴望找到一双理解的眼睛倾诉时,那双眼睛出现了,可是你们四目相对后,却发现并不是自己所要找得那种,便不带一丝惋惜地放弃了。于是,趁着月光你又匆匆上路了。
对于我来说,第一次旅行要去何方,我已经忘了,记住的只是双手铺开的书籍,认为目光锁定了密匝的文字就握住了自己的未来。后来,我十四岁出远门的时候,记得妈妈长久地拉着我的手,在阵风吹起的路口,一遍一遍地叮咛。妈恨不得我把天下所有母亲的祝福都打包带走,好叫我一路平安。
说是远行,其实并不远,是到仅距我家十八里的镇上去读书。那时候,常年围着村子转的我,根本弄不清楚十八里路究竟有多远,一定是快到北京了吧?一定是昨夜星辰昨夜风消失的地方吧?我怀着神秘的向往出发了。刚下过一场秋雨的小路是泥泞的,大地被洗得很干净,小草很青,空气也格外的清爽。我学着大人的模样,昂头挺胸,甩开臂膀,迈开匀称的步伐,走在一条陌生的大路上,一座座村落摔在身后,一片片庄稼擦肩而过,一道道沟壑轻松跨越。大概就是因为陌生,更激发了我赶路的兴致,更诱发了我对前方的好奇和向往。走累了,我就放慢脚步,解开衣扣,去和散发着泥土清香的气息交融。有时候弯下腰去搀扶滑倒在地的老人,帮他捡起满是泥水的拐杖;有时候站在高处朝着天际涌动的云朵大声呼唤,回音落进水里,一抹一抹地流向远方……
尽管脚下泥泞不堪,可是当我踏上新里程时,第一次见到大河里漂动的帆船,第一次见到那么多挂着各种招牌的店铺,第一次见到熙熙攘攘的人群,第一次听到美妙婉转的流行歌曲,我居然更热爱这种浑然天成的泥泞了。以至于若干年后,当我走进大都市,走进繁华,当我成为真正的城市居民的时候,岁月打磨去了许多记忆,然而那段泥泞的乡间小路却在我的脑际越发清晰起来,清晰到童年隐约可见,清晰到我在村头跟孩子们奔跑嬉闹时不慎将嘴里含着的糖块掉进泥水里,无助地望着那瞬息不见的糖呜呜有声的大哭。
被我精心保留下来的还有锁在记忆中的一个个鲜活的友人,我与他们神交已久,他们似一块拒绝融化的冰,陪伴我涉过时间的万水千山。于是,当我停下急匆匆旅行的脚步时,择一泓临水的草地盘腿坐下,重新跟他们交流,顿时觉得自己不再孤单,思想的云端上投射出细密的阳光。
怎样的一个个友人交付给我这般情意?什么样的的情怀下产生了这些力量?或者是什么样的一盏灯照亮过我的前方?让我或痴或狂或激动或平静地读着他们?
当然,是脚下的这段泥泞引领我找到了他们,在西伯利亚平原,在高加索山谷,在多瑙河河畔,在埃菲尔铁塔下等等。我以各种可能的方式陆续结识到屠格涅夫、托尔斯泰、蒲宁、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尔基、雨果、歌德、海明威、茨威格、罗曼。罗兰等友人品貌各异的著作。他们的人格魅力和文学高度无不洋溢着一种博大精深、意境悠长、不屈不挠的精神气息,而这一切不能不说与脚下的那段泥泞有关。迄今为止,我从未去过他们的国度,但我必须说,他们用文字的烛光照引着我在泥泞中跋涉,我跟他们在思想上有过深度交流。我因此一直把邂逅他们的文字带来的丰富和微妙的感动当成自己的幸运,也一直在小心翼翼地顺着他们的脚印通过寻求真理而获得满足。与其说一篇篇文章给另外一个人如许的情感起伏和信念支撑,不如说是一个个挚友把来自人类内心的感动和精神力度张扬和放大,使之获得推崇和景仰的归宿,继而感染和激励其心灵善感和向上。
我由此万分感激他们,如今一场风花雪月的泥泞后,我已经变得不像童年时那样脆弱那样不堪一击,是他们给予了忍辱负重者以光明和力量。即使深陷泥泞而不能前行,我会想起他们,想起所有在其中跋涉过的艰难背影,想起他们曾经有过的磨难和屈辱,我的双脚仍然会有力地向前抬起。
我更感激上苍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有幸跟他们成为一路人,而且一直与我的第一次旅行紧密相连。也许我在疲惫时,寂寞时,渴望出现的那一双充满温暖的眼神,就是踏着这样的泥泞一步步朝我走来的。每当听见刘欢唱得“在路上,只为温暖我的人”或者“心若在梦就在”的歌,我似乎看到那个人就在风雨中孑然行走,我就想冲上去,一下子把她揽到怀了。等她透过雨水看清我时,用力敲打着我宽厚的胸——你让我等得好辛苦!我用一只手抱住她,另一只手轻轻地擦拭着她的额头……说真的,每回想到了那个人心里总是酸酸的,嘴唇少一松动就要流泪。
虽然,我早已习惯了一个人赶路,尤其爱走铺满月光的夜路,爱走泥泞不堪的险路,爱走别人和自己都不曾走过的陌路,但我常常在想,在我后半生的旅程中,一个忍辱负重、不屈不挠的跋涉者诞生了。——他真真切切地感知了脚下这块热土的温度,暖人心怀,博大可爱。
是的,那个跋涉者就是我。所以,你看到的永远是我渐渐消失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