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在遭遇挫败的时候想回家,偏偏家不在。
三十年前的冬天,那个痛苦的日子,天气格外得冷。在乡下的一所学校里,我孤单单地站在操场上,依然不相信刚刚发生在眼前的这场家庭危机。我还只是个孩子,理应在父母身边,被他们宠爱,和小伙伴们一起拼命地玩耍,并对未来充满幻想。可只有周围的孩子才拥有这些幸福,我不再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了。自从爸爸和妈妈吵架后把我送到这儿,我几乎像傻了一样,天天发呆,闷闷不乐。明天我还能回家吗?我的家究竟被安在了哪里?
我沿着笔直的跑道漫无目的的来回走着,以便让低调的头脑清醒一些。我寂寞难忍,都记不清这场寂寞已经持续了多久。反正我一直忧郁,要想找到快乐的理由无异于白日做梦。每天,看到小伙伴们都有父母接送,属于我的美好的过去仿佛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绝望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突然,我看到操场的对面站着一个可爱的女孩,大约有六七岁,扎着一对羊角辫,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我,好像在说,她非常理解我的苦楚,只是琢磨不透我为什么喜欢一个人来这儿徘徊。当时,我想转移我的视线,让一个陌生小女孩这样瞧着,我感到无地自容。尽管她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儿童,但我的心就是没法接受从她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感觉。
我并没有停下来,径直走到她的身边。接着,她把手伸进她的小布兜,拿出一块糖,一块美丽诱人的水果糖。我是有些时间没吃到糖了。她机警地瞅了我一眼,之后又带着甜甜的微笑将水果糖送到我的手上便转身飞快地跑去。我用冰冷的手握住糖块,想跟她说句“谢谢”,等我再抬头看见那个小女孩消失在不远的胡同。在这个充满忧伤的日子里,我觉得,这样一块糖是一种力量的表达,一种关爱的兆示。
每逢周末,我在同一个时间不自觉的又来到操场上溜达。我是不是渴望她还会再来?我不知道。毋庸置疑,只要在这儿,哪怕仅有一丁点儿的希望,我也要抓住。因为她不会嘲笑我,其间她已经给了我莫大的理解,所以我必须紧紧抓住这个幸福的瞬间。
她真的再次出现,又带给我一块糖,伴着同样甜蜜的微笑把糖块送到我的手上。这一次,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认真地注视着我。我发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莫名的光芒。她是同情我吗?也许是的,看见一个孤单的影子在偌大的操场上来回走动,心生怜悯是难免的,我不会介意。我也投以喜悦的眼神凝视着她。不大一会儿,她轻声问我:“大哥哥,糖很甜,是吗?”
“嗯,”我嗫嚅地说,“很甜,谢谢你!”
她转过身来,朝着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又把手伸进小布兜里,甜甜地说:“我还有,明天你还再到这儿来吗?”
我犹豫了一下。“我会来的,喜欢这儿。”我回答说。
“妈妈说,不高兴的时候吃块糖,灰姑娘也能变成美丽的小天使,大哥哥,小天使漂亮吗?”她歪着小脑袋,接着问道。
“是的,”我笑着连连回应,“漂亮得很!漂亮得很!”
我正在回味甜的滋味时,耳畔已听得小女孩轻轻的一声“大哥哥,再见。”接着,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那几幢房子的阴影里消失了。我忘记了时间,这一次是我长久以来绝无仅有的温馨感觉。因为我后来不知花了多大的努力,想让自己快乐起来,结果都是枉费心机。
一个多月来,我们就这样不断地见面,有时候我也带给她一些好吃的食品,领着她去校园外的田野里捉蝴蝶。但这个天使般的小女孩赠我以糖甜得不仅仅是我的胃口,她那颗善良稚嫩的心也在滋养着我枯燥的灵魂。并且我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也在丰富着她的心灵。
初夏,这一切往事突然宣告结束,因为我在父母的授意下,为了改变生活环境,我离开了乡下的那所小学,进入城市的某个学校读书。
时光真快,三十年就这么过去了。--是不是那个可爱的小女孩穿着那件粉红色碎花小褂,还站在操场上一面摆弄着辫子,一面对我甜笑。这,我不得而知,我再也没有到村子的学校去过,就连美丽的蝴蝶至今我也未曾捉到过。只是每年一度的春节里摆满桌的水果糖甜味依旧,我的童年却不见了。
直到去年的元旦,我接到一位同学发来的聚会邀请函,信中说都是早年在那所乡村小学读书的校友。我放下手头的工作,勉强答应了。席间,当年在孤独中长大的我居然成了焦点人物,好多同学频频敬酒。刚过三巡,我正即席吟诗,一飨大家,这时迟到的一位女士倒是很有魅力,使得满座悄然,并且跟我一样是外乡人,所以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有了共同语言。她的打扮其实很朴素,根本不用施朱抹粉,却神态清逸、寂然凝虑,堪称天生丽质。
“你是哪年在那儿读书的?”她很礼貌地问道,表现出异乡为异客时的那些年所经历的特有情愫。
“1982年的冬季,”我答道,“不过,仅仅待了七个多月。”
我见她用手掠了掠头发,又把脖子上的围巾系了系,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眼睛凝视着我,眼神里布满了令人甜蜜的往事。“我的记性特别好,”她轻声地说,“难道……”
“怎么了?”我问。只见她的脸上漾起了一丝微笑。
“我在想过去的一些事情,”她接着解释说,我明显感到她的声音突然之间变得非常柔和激动。“有个男孩经常在我家附近的操场上一个人来回走,我很好奇。很长一段时间,我每次都送给他一块糖。我记得当他接过糖块时,他笑得很灿烂。”
我斜眼瞧着她,她继续往下说:“后来,他常带我去田野里捉蝴蝶,采野花,并把它们制作成标本送给我,至今,在我的书橱里面那些标本还完好的保存着。毕竟,我们当时还很小,而且只是短暂的几十天,他的模样已经不记得了。有时,我还这么想,如果不是他在我的童年生活里出现过,我肯定是不幸的。因为妈妈患病离开了我们,整个家里只剩下爸爸和我,没妈的孩子总是挨欺负。他时时保护着我,其中一回,他打了校长的儿子,被学校点名批评,让他上台公开道歉时,我记得他一言不发,十分气愤。一天,我又来到操场,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我哭了,我把口袋里的糖扔了一地。于是,在以后的几年里我使劲回想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以及他的样子。”
听了这番话,我的四方脸上好像抹了一层胭脂,一直红到了发根。我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想到了当年失去的幸福,真是百感交集。“那个男孩是不是还把野花编成花环戴在你的头上,曾经跟你一起逃学?”
“嗯,有这么回事。”她的眼睛直视着我的眼睛,大声问道,“唉,你是怎么知道的?二十多年了,今天你若是不提,我差一点忘了呢。”
我的心怦怦直跳,对自己那副狼狈的样子不觉有些谦卑。我举起杯,和她轻轻碰了一下,回答说:“很简单,因为我就是那个男孩。”
“什么?!”她的眼睛里放射出惊喜的光芒,跟我当年见到的完全一样。那时候,她的眼睛总是睁得大大的,问这问那,胖乎乎的小手,从门缝里伸过来,送给我糖块、玩具和花朵。“天哪!是你,是,我想起来啦!”
停顿了一会儿,我说:“缘分,我们曾经天各一方,今天又团聚了;瞧,你也不是那个跟在我的身后在黄昏的田野里乱跑,或者是在别人午睡的时间,跑到那个花园里捉蝴蝶的小姑娘啦。不过,真的,我喜欢你带着一脸稚气无邪的笑,带着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跑到我的身边。”
“是的,缘分,我相信缘分!”她说完,我们把酒相继干杯。
整个宴会上我说了些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觉得幸福万千。我相信这一次是真正深深地爱上她了。从那一天起,我的心里泛起了一池春水,苦索无味的人生从此结束。
今年的情人节,我们正式开始了新的生活。那一刻,她两眼里满含着泪水。当这一席情意绵绵、真爱重现的场景继续着时,她看着简陋的住所,依偎着我的肩膀梦呓般地说:“等我们拥有了自己的家,我把它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整天给你斟酒、倒水、洗衣、做饭,还要在客厅里摆满各种各样的饰品,还有你喜欢吃的水果糖!”
我把她搂进怀里笑着说:“小傻瓜,有你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啊!”
〔这是我的梦,一个不灭的梦!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也有一个不灭的梦。我相信,你是幸运的,我也是幸运的。因为梦中的她是你,梦中的他是我……我们都在为这个梦坚持不懈地努力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