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似乎是个不可捉摸的东西,有些往事随岁月的流逝会灰飞烟灭,无踪无影;而有些往事经过钩沉会由模糊慢慢转而清晰;还有一些往事却如深深的烙印,是永远的刻骨铭心。
充满爱的小山村
辍学之后,我曾当过木工、车工、翻砂造型的学徒,虽然师傅都夸我心灵手巧是块料,我心里对做工却极不情愿。一个偶然的机会,搞到了一个山区民办教师的编制指标,于是学徒工摇身一变成为了小学教师,那年我刚好十八岁。
记得第一天赴校报到,坐了三个多小时的轮船,上岸后我背着铺盖,左手提着网袋(里面装着脸盆,还放着衣服和日用品),右手提着纸箱(里面放着煤油炉、铅锅和最简单的厨房用品),在翠竹遍地的山路走上一会儿就迷路了。不见过往路人,只听风摇竹叶的沙沙声,尽管还有点胆量,毕竟人生地不熟,心中不免有点紧张,便驻足等待路人。左顾右盼中来了一位30岁左右挑着东西的大嫂,我赶紧迎上去问路。大嫂听说我是去学校的新教师,二话不说,立马把我身上背的,手里提的,全部放在她的扁担上,她说回家正好路过校门,可以送我一程。陌生地遇到好心人,心里顿时热呼呼的,跟在大嫂的后面,看翠竹摇曳,听鸟儿嘤呜,空手而行的我感觉脚步是特别的欢快轻盈。
我任教的是一个公社学校,校舍是旧庙宇扩建的,校门旁边就是一条弯弯的溪流,溪水终日不停地流淌着。我到校的时候,一座简陋的老师寝室楼已住满了人,我被安排在校大门边的平屋里。此后,这间不到7平方米的矮小房屋就是我的家,一对农村贮藏稻谷的木方柜铺上草席就是我的床,两张书桌一张摆在床头作办公桌,一张摆在床对面,放上煤油炉和铅锅,既作灶台又用于吃饭。
一天晚上,瓢泼大雨下个不停,独自一人百无聊赖,便早早入睡。夜间,被外面嘈杂的叫喊声惊醒,连忙起床一看,房间早已进水,原来摆在地面的小油桶、小板凳和解放鞋都在水中飘浮着,只差几公分水就要漫上床了。我赶紧把书桌搬上床,又把全部家当堆上书桌,然后涉水出外观察。
雨已不是很大,但平日宁静的溪流却如一条黄龙怒吼着奔腾而下。只见不少村里人高声吆喝着,抬着猪、赶着牛往高坡上走;田野上也是亮着许多火把,一些人在忙着抬棺材(当地习俗:人死后棺材要放在田野里,等待黄道吉日才会抬到山上,水灾时要抬到安全的地方)。第一次看到这样混乱的局面,心里也有点发毛。
这时,S老师来了,一个本地人,夫妻俩都在学校任教,他是惦记着我而过来的。看见我无助地站在水中,便带我到他家,并告诉我不要担心,水位可能不会再高。他家地势较高,只进了一点点的水。10多平方米的房间铺着一张旧式大床,他的两个小孩和老婆已熟睡。我和S老师便坐在床沿上闲聊。从闲聊中知道山区最怕的是山洪暴发,周围群山的雨水在同一时间汇集到溪流,狭窄的溪道就难以泄洪,如果正遇江水上涨,溪水不能下泄,村里就难免大水之灾……
聊着聊着,我俩呵欠连天,睡意阵阵,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都和衣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后来这事让他人知道了,就和S老师开玩笑,说“卧塌之侧岂容他人酣睡”,S老师的回答是:“人家十几岁的孩子离开父母亲,到山区来真是不容易,我们作为地方人一定要多多帮助他。”听了此话,我十分感激,不由双眼都湿润了。
说真话,地方上的人对我都挺好,当时凭票供应的最紧张物资如煤油、肥皂等,供销社的几位老哥总是为我敞开供应;同事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他们总会叫我去同享口福;休息日总是有一班年轻人和我在一起笑笑闹闹。我虽然孤身在外没有亲人的照顾,却没有感到孤独,因为在这里享受着好多人的关怀与帮助,我从心底感到满足与欢乐。
和山区的学生们
敢于去当教师,是需要一定勇气的,毕竟自己初中就辍学了。有意去体验教师生涯,是因为自己出身教师世家,耳濡目染略知一点教书之道;初高中的全部古文和《古文观止》的一些经典名篇都曾自学过。我想教小学的语文应该没有多大的问题,到校后却要我教四年级的算术,既来之则安之,无奈之中也得领命。
我知道上好第一节课至关重要,也暗暗为自己壮胆。但课间学生的两次哄堂笑声几乎使我丧失自信。第一次笑声发自我刚开口讲课,第二次笑声发自我板书之时,看着学生们诡谲的表情我疑惑不解,想自己并没有说错、写错什么啊,学生们到底笑个啥?被笑得傻头呆脑的我,下半节课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下课后,我便拉住几个学生询问,终于弄明白学生是笑我的语音有点怪,原来城关口音与山区的口音有不少的差异(山区上课用的是方言);他们还笑我板书是满黑板的龙飞凤舞,而过去教他们的老师阿拉伯数字写得工工整整、清清楚楚。
也许我年轻,没多久就和学生混得相当熟了,课余陪他们去挖野菜,晚上为他们讲故事。我把读过的英国侦探小说《月亮宝石》和印度小说《沉船》加油添醋后鼓捣成章回故事,只要晚上没有工作要做,总有十多个学生围坐在我的小房间听我胡侃乱说,看他们歪着脑袋斜着眼睛撇着小嘴认真听故事的模样,我心里感到乐滋滋的。
山区学校的条件相当艰苦,冬天,教室窗户没有一块玻璃,挡风的塑料薄膜早已是千疮百孔。一天,天寒地冻,北风刺骨,教室犹如冰窖,不少学生穿着单薄衣裳、蜷缩着身子、挂着清鼻涕,让人看了倍感怜悯。我决定让同学们把桌椅搬到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上课,学生听了个个兴高采烈。在煦煦暖暖的阳光下,学生们上课特别认真,把课文读得既宏亮又整齐,把我感动得差点想落泪。
和学生情感越来越投合,我全然没有了做教师的矜持。一次,我怕自己上完第四节课后再烧饭肚子太饿,突发奇想把煤油炉放在教室后面烧饭,饭上还加了一块猪肉。上了半节多课,饭也熟了,肉也熟了,满教室飘香。我正在沾沾自喜,学生们却如坐针毡,纷纷提意见了,“老师,你烧得这么香,我们实在是忍不住了。”这下我立马感到自己在教室做饭有点荒唐,马上向学生们道歉,并宣布提早下课放学。这事后来让校长批评了一顿。
和学生们相处的乐趣很多很多,但也发生了一件令我痛心和毕生内疚的事。任教的第二个学期,我做了班主任。山区穷得叮当响,学杂费特别难收,大部分学生的学费要分好几次才能缴完。每次催缴后,学生交来都是一角二角五角的,不足数的钱不好交给财务,我就随手放在房间的抽屉里。一次我发现抽屉里少了一张10元的大币。我月工资是24元,10元钱没了心里也有点急。几位整天混在一起的同仁,便东调查西分析到处找破案线索。一个月之后,供销社那边传来了消息,有一位学生用十元大币去购橡皮擦。几位本地老师闻讯前去证实,一会儿那名学生就承认了。这是一个经常到我房间听故事的女学生,多次看见抽屉放着钱,最后终于受不了诱惑。第二天家长送来10元钱,那位女学生就没来上课了。我到她家做了好多次工作,她父亲觉得女娃子做出这般没脸面的事,还能读什么书。我苦苦恳求家长原谅孩子的错,也原谅我的错,但纯朴如溪水却执着似山岩的家长还是拒绝了我。我多么的懊悔与愧疚,10元钱失而复得又能算得了什么,它的代价竟是女学生的名誉和读书的机会。
大约过了五、六年,我重返山区学校,第一个打听的是那位女学生的情况。学生们告诉我,她的命运并不见好,事发辍学后,她几乎不再和同学们来往,后来早早就嫁给了山上人,听说丈夫十分粗蛮,感情也不是很好,活得十分累……听着介绍,我唏嘘不已,再次怨恨起自己。
乡野风情乐其中
现在不少人厌倦了都市的喧嚣,双休日、节假日喜欢往山间乡野跑,山碧水清的旖旎风光,恬淡静谧的乡野风情,确实能慰藉与滋养疲惫的身心。
遥想当年去山区谋生,当然没有现在时尚人的闲情逸致,也不具备为山区教育奉献的精神,在困苦物质生活和贫瘠文化生活的折磨下,之所以没有成为“逃兵”,不仅仅只凭着自己的血气方刚,还有那纯朴率真的村民同仁和超凡脱俗的乡野风情给我的眷恋。
在山村,我最向往的是走出校门,走向大自然,去高山流水之间释放无法压抑的青春躁动。说得俗一点就是疯玩发泄。记得一次和年轻的同仁五、六人徜徉在山间,看山花烂漫、听山风轻呜,这时不知谁的一句跑步比赛的提议,竞使大家都突然来了野性,于是在防洪长堤上怒吼狂奔,相互竞逐,个个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游泳去!”一声号令,大家又一窝蜂似的冲下长堤,跳入溪流中的小水潭,顶着顺流而下的溪水使劲地划水。“把内裤脱了,放岸上晒干!”又是一声号令,这时大家全都玩野了,竟然没有一人反对,大家都迅速地把内裤扔上岸。在蓝天白云下,在无遮无掩的旷野中,几个小伙子光腚在碧水中折腾,释放着青春的活力,享受着纯朴归真的感觉。一旦有女路人从防洪堤上走过时,便有人“报警”,大家就把自己蹲在水中,只在水面伸出脑袋,等到路人一过,笑声戏水声又交织在一起,真有李白当年“天子呼来不上岸(船),自称臣是水(酒)中仙”的豪情。这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裸泳”,现在想起当时的大胆与野性,还真是觉得有点不可理喻和难为情。
家访是我休息日的一项工作,回味家访至今仍觉甜蜜。学生分住在好多个自然村,几个班干部休息日便带着我满山转。群山青黛,竹林繁茂,溪水潺潺,空谷幽幽,满目都是天然自成的景色。或沿着清澈的溪流,或踩在藏匿于山中的小道,呼吸着湿润清新的空气,一路鸟语花香,凉风习习,心情也随着美丽的山色摇曳。每到镶嵌在山畔中的农家小院,惊喜的家长总是忙着端凳倒水,问这问那,那股亲热劲会激动得你鼻子发酸。还有不少的家长会热情地拿出自酿的陈酒,再炒一盘山芋,就这一酒一菜,与你边吃边谈。面对家长的盛情我从来不敢推辞,并不是自己贪吃,因为我知道山里人性情耿直,只有应允才会认为你不嫌弃,才会给他一个好兴致。当喝得面红耳赤告别时,家长们会递给你几根糖蔗,还把你送得老远老远。夕阳西下,落霞满天,山色如火,层林尽染,带着微微的醉意,挥舞着长长的糖蔗,感觉自己就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可惜那时还没有电视剧“西游记”的歌曲,不然的话,真会一路狂歌。
逶迤的长堤,茂密的竹林,潺潺的溪流,淳朴的村民……那个贫困山区的美丽小山村,是我人生苦旅谋生的第一站,那里留有我青春的笑声和足迹,还有那纯真稚嫩的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