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阅世不深,总以为吃饭是吃饭,喝酒是喝酒,两个概念,互不指代。
那天,父亲走进家门时脸比萧瑟的暮秋还沉重,蹲在堂屋门沿上直挠头,声音极低而又字音分明地说:“队长说了,公社何书记明天要在咱家吃饭哩!”母亲正在纳鞋底的手停了,惊谔地问:“咱们还没啥吃哩,让人家吃啥?”父亲也不抬头,声音更低:“该在咱家吃派饭哩!”母亲眉额紧蹙,无语,一片枯叶从枣树枝落在母亲灰白的鬓发上,她竟无察觉。我想帮母亲拂去那片枯叶,手伸了伸又缩回,怕惹正在犯愁的母亲发火。穷家难当啊!我识趣地坐着,只有秋风推着枯叶在院子里奔跑。
办法还是有了。母亲从邻居三奶奶家借了半碗白面,掺和着自家的玉米面,蒸了几个单薄得有些虚假的窝头。大铁锅里,一圈深红色的高粱面窝头簇拥着那几个金黄色玉米面窝头,色彩对比强烈,很像那个年代的宣传画:红色天幕上挂着一轮耀眼的金太阳。
父亲坐在方桌一侧小心翼翼陪着何书记吃饭,全无过去风扫残云的气势,吃一口偷偷看何书记一眼,拿捏出的几分斯文让我替他难受。自然,何书记那边是玉米面窝头,父亲这边是高粱面窝头。我蹲在院子榆树下心不在焉地喝着稀饭,那玉米面窝头像太阳一样耀着我的眼。心里盘算,等何书记离开后,一个箭步冲上去,拿一个窝头就跑。那种诱惑至今心酸。
何书记吃了半个玉米面窝头,就拿起了我父亲一侧的高粱面窝头,父亲慌忙阻拦,何书记严肃地说:“我不能搞特殊。”
何书记在我们村蹲点,白天和社员一块下地劳动,晚上有时还组织大家斗私批修。何书记不知是公社的第几把手,嗓门大脾气大年岁不大,他的革命眼一瞪,别说地主富农,就是贫下中农也腿肚子哆嗦。我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把当官的称为“把手”,但我肯定此“把手”与彼“扒手”无关,至于那些扒了国家钱财成了贪官的则另当别论。
然而,母亲按住了我伸向玉米面窝头的手,说:“你吃了,那下两顿用啥招待何书记?”失望的我出门流了泪,母亲一向是疼我的呀!
东拼西凑的三顿饭,打发走了何书记,临走何书记把一斤粮票和五毛钱放在了桌上。父亲打架一般塞给何书记,何书记再把钱和粮票放下,又是一脸阶级斗争:“这是规定,我不能特殊。”
一脸歉意的父亲惴惴不安,执意要我去把粮票和钱归还给何书记。当我深一脚浅一脚走进支书家的院子时,一股肉香扑鼻而来,屋内支书的老婆孩子正围着铁锅津津有味地啃着骨头,何书记和支书红着脸端着瓷缸正有滋有味地喝酒。我悄悄退出来,那一刻心里就产生了一个念头:奶奶的,长大了我也到公社弄个书记当当,不管是多少把手,有酒喝,有骨头啃就行。可第二天在凉意颇浓的秋风中,我仍蹲在院子榆树下喝着与昨天一样的稀饭,多年后,我很诗意地把这情景概括成了一句篡改后的名句:风乍起,吹皱一碗稀饭。
长大后我就成了“棉蛉虫”。
长大后才知道,吃饭可以说成喝酒,喝酒可以说成吃饭,两个概念可以互相代替。
那时我正是一心只想往前飞的年龄,师专毕业刚参加工作,总觉得三尺讲台盛不下自己的雄心壮志,就托门子变成了乡干部。虽是青年干事——一个十足的大头兵,可毕竟离“把手”的位置近了许多。我不清楚那时农民为什么把乡干部称为“棉蛉虫”,但肯定不能与“人民公仆”画等号。到乡里上班后第三天,李书记把我叫到办公室,问:“你能喝多少酒?”见我摇头,李书记也摇了摇头,说:“乡干部不会喝酒,可不利于工作呀!?我嘴上没吭,心里却不服:未必。
然而,半年多后我单独包村时才认识到了李书记教导的重要性。秋收后又一轮计划生育工作开始,别人包的村结扎引产对象都一个个往县医院走,而我包的村却只听喇叭喊,不见人行动。催支书,支书耍滑头:“你是乡领导,你说咋办就咋办。”没办法,我只好红着脸找到李书记,李书记轻松地说:“走,找他们吃饭去。”我心里嘀咕:别说吃饭,就是喝酒也不一定能起作用。
到村支书家,李书记大手一挥,说:“今天不说工作,就喝酒,把村干部都叫来。”于是,满腾腾地摆了两桌,李书记自己先倒了半瓶白酒,一饮而尽,红脸马上变成了紫色,说:“都是自己人,也别客气,今天谁不喝八两以上谁就是孬种。”见书记发了话,众人都来了精神:喝,听李书记的,谁不喝是孬种。这情景让我想起了威虎厅里的杨子荣。
划枚、猜拳、碰杯,不到两个小时,就捡走半粪筐酒瓶。喝到兴奋处,李书记站起来,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双手划拳,左右开弓,打遍两桌无敌手,见一个个两眼发直舌根发硬。李书记大声喝道:“都放下杯,今天这酒不能白喝,哪个组明天完不成任务,你现在就在屋里爬两圈滚蛋,老子换人,知道你小子没本事。咱这儿有没有软蛋?”“没有,听李书记的,保证完成任务。”群情激奋,众口一词。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种形式的动员会。见达到了目的,李书记又倒了一大杯酒,足有三两,递给我:“来,小崔,你把它干了,表表决心,以后工作让弟兄们多帮忙。”我激动地一饮而尽,那天一斤白酒让我瘫倒在村支书的西屋,吐了一炕,尿了一地。果然,第二天全村很快就完成了任务。
我不但跟李书记学会了喝酒划枚,也学会了一种新的工作方式,李书记告诉我,现在的村干部光靠行政命令不行。后来,因为伤了胃,我坚决要求调到了县直单位。再后来,李书记被免职调离,还留党察看,处分的理由是:胡吃乱喝,工作方法简单粗暴,计划生育后遗症多,造成群众连续越级上访。
1995年春,已是县直某单位一般干部的李书记,为免职的事到市里上访,到电台找我帮忙,中午执意要走,我坚决挽留,但李书记再三申明:光吃饭不喝酒。想必是喝酒让他伤了身又伤了心。可进了饭店我还是要了一瓶白酒。三杯酒下肚,李书记眼泪汪汪地对我说:“我都是为了完成县里交给的工作呀,我也是农民出身,我愿意那样做呀?”
我鼻子一酸,忙截住了他的话头,心里直庆幸自己在乡里呆的时间短,庆幸自己少年时当“把手”的梦想没有实现。
领导干部应该率先吃饭。
而现在,喝酒不称喝酒,吃饭不称吃饭,吃饭喝酒的称谓变成了两个字:坐坐。比如见了面:哎,哥们儿,有时间咱坐坐。这“坐坐”可不是单纯地坐在那儿呼吸空气,含有多种意思:坐着吃饭,坐着喝酒,坐着搓麻将,坐着唱歌,坐着桑拿,坐着洗头,坐着泡妞,能否坐着跳舞,尚有待于创造。
起初,我对“坐坐”也仅仅是字面上的感性认识。前年秋与同事到某县的一个村调查群众反映村干部超生问题,采访完准备返回时,却被赶来的几个乡干部拦住,笑容满面地邀请我们到乡里坐坐。当时并未多想,认为仅是坐坐,又不是吃饭喝酒,又能与乡领导再次沟通核实一下情况,就答应了。可车子并未进乡机关,而是直接进了乡镇最豪华的饭店。当觉察情势不对时为时已晚,被早就等在这里的乡一二把手连推带拽让进了包间。我们一再解释新闻纪律,乡书记却说: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坐坐,见个面,交个朋友。
酒菜不算丰盛,但乡干部们的热情是特别丰盛,敬酒夹菜,使我们一直担心“鸿门宴”重演。果不其然,最后一道菜终于从乡书记的嘴里端了出来——不要公开曝光。乡书记强调,现在农村工作难做,村干部难免得罪人等等。我们虚以委蛇,支支吾吾,以最快的速度结束了饭局。我们准备上车时又被乡书记拦住,说:“你们下来一趟不容易,乡村条件不好,洗个桑拿放松放松。”见我们拒绝,乡长有些醉意地诡秘一笑:“咱这儿可都是东北来的女孩儿啊!”我们迅速逃离。虽然这场酒席并未影响调查结果,但我感到后怕,自此“坐坐”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一次,一个多年未联系的高中同学突然来到我办公室找我。谈起工作,这位已荣升乡镇一把手的同学向我大吐苦水:“现在乡镇工作简直就不是人干的活儿,完不成任务上边批,老百姓不理解下边告,难着哩!”绕了一个大圈子,还是为了曝光之事,有农民举报他们乡里乱收费。中午这位同学再三邀请我出去坐坐,我半开玩笑地说:“禁止大吃大喝,领导干部应该率先垂范。”同学笑了,纠正道:“错了,应该是领导干部率先吃饭。”
当然,邀请我这样小人物“坐坐”的最高级别就是乡镇“把手”,至于其他级别“把手”们“坐坐”的内容有多丰富,我也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