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七月半(盂兰盆节或鬼节),好像我国各地历来都有烧纸的风俗,既可以寄托对先人的哀思,同时也为自己和家人祈福。往年每逢此节,我都应邀参加一次或多次这样的活动,一般都选在晚上八点以后,天黑得刚刚能见到人,买点纸钱和香烛,找处无人的墙根,边烧边对着熊熊火焰默默祈祷,或立正鞠躬,或跪地磕头,也有很多人大声说出对已故亲人的抚慰之词和祈求帮助实现他们活人的愿望。每次都因为祭拜的不是我的至亲之人,所以我常无言以对,就只能在鞠躬、磕头之后象征性装模作样地默默祈祷罢了。
今天下午,我从外地匆匆赶回,下车时已是傍晚时分。回家冲凉后,换了身黑色行头就下楼步行到章华寺(本市香火最旺的寺庙),找到去年为母亲扎祭品的门面。今天买香烛的人很多,那老板正在门口忙得不亦乐乎。他到底是和冥界打交道的,事过大半年后对我还是一见如故,见面就说还以为我不来了呢。
自从母亲去后,我每次都是找他帮我做些包袱(里面大概装了些冥钞、符咒之类的必需品),包袱其实是个很大的牛皮纸信封,封面常用毛笔竖写着收件人姓名及其享年岁数,还有(包括所有活着的家人在内的)寄件人姓名及各自与死者的亲缘关系。这次,我为母亲买了五个包袱,希望能多烧些时候。那老板好像有我家家谱似的,连我自己一时都说不清的资料,他的小本本里都记载得清清楚楚。同时还有两家人等着他写包袱,说是等着一起进寺庙去烧。
我听着手机音乐耐心地一直等到包袱都写完时,已经是近十点钟了。老板娘又送了些草纸和香烛给我,我提上为母亲买的包袱,随同其他人,跟着那老板往章华寺大门走去。
姗姗踏上十八级台阶,黑暗中威严的寺庙大门足现佛门气派。平日里门庭如市的寺院此时已空无一人,院内庞大的仿古建筑群在灰暗的月光下阴深深地令人不寒而栗,仿佛真的踏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其氛围倒让我感觉到离母亲越来越近。这时,身边有个年轻人问起这些楼宇都是干什么的,我指着大雄宝殿说,这是佛界的最高行政机构,右边是财政部,左边是司法部,暮鼓晨钟也分别由它们负责,其它建筑都各司其职,它们和我们的政府大院差不多,那老板听到我的这番介绍连声称是,几个人的步伐也开始轻松起来。
绕过几栋庙宇,就到了该寺的招牌——那棵千年银杏树下。我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玩,经常和其他小朋友攀爬它,在上面可以捉到很多知了(蝉);更吸引人的是她诺大的树冠,暑假里,孩提时的我们在它的树荫下躲过了无数个酷暑;每次只要我独自栖身树下,耳边都会响起小时候儿童们的喧闹声。我和娟子也经常来这里,她喜欢那种小型的蝉(洋知了)。树下那口枯井我没什么印象,可能是僧人们故弄玄虚吧。离开古树,往前走一百米就是放生池,烧纸的场地就在池边。
其他人都是自己找地方烧,我每次都是那老板帮我选个干净地摆好祭品,点上火,他站在一旁开始念经做法,我就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为母亲磕上三个响头。说来也怪,每当我磕第一个头时,我的眼泪都会盈眶而出,我都会霎时间想到母亲生平的一些琐事。
母亲是一名机械工人,车床刨铣样样都会。早年在鞍钢工作,听说雷锋还是她的同事呢;母亲生前不止一次地给我讲雷锋每天下午都到她们女生宿舍楼前打羽毛球的故事。母亲还是鞍钢篮球队的运动员,她们每个月都有吃不完的粮票,她都寄回湘潭中路铺—我外公家,那些苦难的日子里粮票可是能养家糊口的。母亲另外还有六姊妹都在外公外婆身边;大舅舅是自愿军转业去了蓝竹山,也往家寄些军鞋粮票什么的;外公替公社放鸭,当时粮食奇缺,外公就在公社批给鸭子们的辟谷里偷偷筛选出些饱谷拿回家。听说有一次,同村有个人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摸到外公的鸭棚里偷食外公的饱谷,吃饱后就到河边喝了几口河水,结果胀死在河边。农闲时,外公就领着孩子们外出要饭以减轻家里的负担。哎,想到过去就扯得没边。母亲每天上下班都骑自行车接送我上幼儿园,每天她回到家里放下自行车就是生火做饭;那时没有电视看,吃完晚饭好像就是睡觉的时候了。我小时候有尿床的毛病,因此我的小屁屁上经常会有母亲的五指印。母亲手巧,很会做衣服,父亲银行的同事们都沾过她的光;我一直到高中都是穿母亲亲手做的衣服,除了逢年过节,母亲经常用多余的面料给我做些款式各异的新衣裳,记得我曾经穿过学生装、青年装、中山装和猎装,甚至还有当时罕见的西装,因此在学校里我一直是老师和同学们眼里的帅哥,估计我爱穿着的毛病也是深受母亲她老人家的影响。母亲为了贴补家用,就让父亲时常弄些火柴盒、棉纱什么的回家加工;记忆最深的就是绕铜线和洗塑料薄膜,热闹的时候家里就活像个小作坊。我排行最小,与哥哥姐姐的待遇不同,我不用参加劳动,但是我淘气,在他们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总是爱帮点倒忙,哈哈,他们甚至都没有时间打我,所有人对我的责骂也都成了我的耳旁风。或许是我太调皮了,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我就被他们弄到乡下读书,一直到高中毕业之前都是在乡下。我每个星期六下午都会回家,母亲经常笑着说我是知青回来了。每次回家,母亲都会给我做我最喜欢吃的菜,什么辣椒炒肉、红烧猪蹄、大蒜炒鸡杂、炒肥肠等等,反正是吃了这些菜就不想再去上学。记得念高三的时候,为了迎接高考,回家少了,有一次匆匆回来,一进门,母亲就端出为我准备的红烧甲鱼,母亲就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吃;一番狼吞虎咽之后,抬头时却看见母亲的一只手正搽着她脸上的泪水,我不傻,当时我也拉着妈妈的手哭了。想到我最最亲爱的母亲,我脑海里就浮现好多往事,无一不让我越来越感到她当年对我的溺爱;这几年里,我曾无数次地想到我那慈祥和蔼的母亲,我的心里没有一次不是酸楚难忍。
后来我到武汉读书,参加工作,结婚成家就很少回家了,母亲也没有收到过我一分钱的工资,直到四年前她老人家卧床不起,我才醒悟,才有事没事经常回家陪她聊天、给她按摩。但是晚了,太迟了,母亲没有享受到儿子醒悟后想回报给她的孝心;在她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还在操心我的事业,还在为我担心这担心那;太迟了,我没想到母亲这么早就抛下我、离开我。亲爱的妈妈,您知道你的伟牙仔在思念您吗?人要是能不死,我们能永远在一起该多好啊,我天天都能叫声妈妈!
我每年烧的这些纸,母亲是否真的能收到?我真的希望她真的在另外那个世界,希望她真的能收到我烧给她的这些包袱,这样想起以前我对她老人家的亏欠,我还能为自己找到一些宽慰、减少一些愧疚。母亲去了,父亲还在。我答应过母亲,要好好孝敬父亲的。母亲去了,我只能将对母亲的爱一并孝敬给健在的父亲,希望我这样做能安慰母亲的在天之灵,母亲泉下有知,会对我微笑的;母亲很美,她的微笑永远是我心里最美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