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说的是十年前在我短暂的打工经历中认识的一个女人,当时我差不多二十岁,在本市市中心的一个国营酒店里工作。她是酒店里搞些写写画画工作的办公室人员。她姓朱,当时大概五十多岁。酒店里的人当面叫她朱老师,背地里常议论她,我从不同的人口中听来拼凑出她的事:一个从未结过婚的老姑娘(这在她那个年代的人似乎更少有),父亲在精神病发作时跳楼死的,她弟弟也遗传上疯病,她和疯病的弟弟,以及年迈的母亲一起生活,就依靠她一人的工资,生活可想而知的艰难,空余她还会去公园里给人画像挣钱。还有人说她本人也有精神病,但不太严重平常不容易看出来。
她留着简单的没什么式样的短发,没有平常中年妇女的臃肿,身材还很苗条,疏淡的五管配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安静之美,要不是她总是穿着那种式样陈旧的衣服,再热的天都是长衣长裤,我真看不出她言行与正常人有什么异样。
因为贫穷,因为和精神病人一起生活,还因为她能写会画,长相又不错居然一直没结婚。于是,让人轻视的、让人好奇的、还有让人嫉妒的都集在她一人身上,她理所当然的成为酒店里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也有一个精神病的生父,我在能记事的年龄过继给了叔父,当时,在我工作和生活的这个城市没人知道。或许是惺惺相惜吧!我对她有种善意的了解的愿望和真切的同情。
一天下午,一大堆女人聚在一起,又谈起她来,我也在其中,不过只是听她们说。她们讲最近有一个中年和尚来酒店找过她,说她看起来老老实实的,私生活说不定却是想象不出来的精彩呢!就在所有女人的别有意味的笑声中,我看见她远远走过来了,到我们中间时她带着笑容环顾了我们每一个人,才快步走开了。也是在那一瞬,我坚信她没有精神病,我注意到她走近时神情有些怯然,但始终挺直着的腰身一如平时,一点也没有畏缩的样子。背负着沉重的家庭负担,忍受着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和非议,她在对外界戒备中更多的是一份坚强。
那年五一,酒店里组织去都江堰玩,她也去了,到达目的地已是黄昏了,我打算去镇上转悠买点纪念品,但所有同事都铺开桌子准备打麻将,我只好一个人去。没想到在镇市上碰到了她,我惊喜的招呼她,提出一起逛街。也许是旅游时的心情格外放松吧!一起走时我很自然的换起她的手,她虽然开初有些意外得很快担然接爱了。一路上,看得出来她也很开心,话也多起来,在工艺品店,我在她的建议下买了把油纸伞,我发现她在审美方面有独到的眼光,想来也是,她是搞美术工作的。我还感觉她脾气一点不怪,相当的随和,在她的推荐下,我买了些山药,她给我讲了好多种山药的做法,并说常这样做过爱生病的母亲吃。我很想借此关心一下她家里的情况,但又不知从何提起,也深感唐突,我终于一个字也没提。
旅游回来后不久的端阳节,那天我交完班正往更衣室走,她从后面过来递给我一个塑料袋。“过节了,我自己包了些棕子,昨天就想给你的,你身边一直有人不方便,不过米是生的放一天也不会坏的。”她语气平淡的说,但脸上带着笑意。我一时间不知所措,使劲推让着不知说什么好,她家境那样困难,本来应该是我……她用力按住了我推让的手,说:“别在这里点眼,就这样,我走了。”说完匆匆离去,就在我拿着袋子站在原地回神的时候,酒店里一个“妈咪级”的女同事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她“好心”的说:“她咋个会送你棕子的啊?你不晓得,工会到她家慰问的人回来说,她家到处脏乱得很!你吃她做的东西会生病的,赶快扔了吧!”我听了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扔棕子。这些话对于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许多年以前,当我还在亲生父母身边生活的时候,也常听到别人这样议论我们家,我很清楚有精神病人的家,不论你有多勤快,总是免不了凌乱些,何况她除了病人还要照顾一个老人。
就在我思考回赠她点什么东西时,一天上班,团委和党委的人过来动员大家为她捐款,说她被发疯病的弟弟砍伤了脸。听到伤在脸上我心都紧了,我不敢想象、也不愿意想象她那张好看的脸被破坏成什么样子?心里只有痛惜。几乎所有的人都捐了,捐钱的时候那些平日里议论她最带劲的大嫂阿姨们都说她“确实造孽”(四川话“可怜受苦”的意思);酒店里上上下下人都捐了,烧锅炉的、扫地的,一般员工少点,领导层的捐得多些,记得我当时和领导层的捐得一样多,。我本想去看她,因为家里有事又在准备考试没去成。
在她没上班的那些日子,一个在酒店上班时间长的男同事,喜欢附庸风雅,曾找她学过画画,去过她家,他给我讲起她和那和尚的事:她年轻时自负有些才情,长得也漂亮,自然对配偶的要求不低,而她的家庭又让人忘而却步,以至于耽误了终生。那个来酒店找她的和尚,的确与她早年就相识,据她本人说是失去联系多年后重逢的。但是从她和和尚之间的谈话中感觉到那和尚就是她当年的追求者之一,从和尚看她的眼神出鬼没和对她的态度可以断言至今仍深爱着她的。
听完她的事,我在想:表面上她比起同年龄的妇女生活得冷清苦闷多了,但或许她也拥有一般女人所没有的珍贵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有个男人,钟爱了她一生,并为她出家,这太象电影中的情节了,让生活在这样一个泛滥着 “速食面”似爱情的时代的我有点羡慕起她来。
至于她当初为何没与和尚结合,这位男同事猜测说是她年轻时眼光太高没看上那和尚。不知为什么,我却有种直觉,那就是她顾虑自己的家庭而放弃了自己的幸福。听完她的故事我心情久久难以平静,由她我想到了我自己,想到未来的恋爱和婚姻就实在想不下去了……
一直没有见她来上班,我一打听才知道,她伤愈后正式办理了退休手续。不久,我也离开了那个酒店。开始我偶尔会想念起她来,想她的母亲和弟弟要是不在了,她就可以生活得轻松多了,但我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短短的交往中我可以感受到她是那样爱她的亲人。
十年过去了,生活给了我意想不到的补偿和馈赠,六年前我邂逅了一位善良宽厚的爱人,他给了我这个特殊身世的女孩更多的怜爱和一个温暖的家。
幸福中的我时常会想念起她来,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她弟弟疯病有好转吗?她母亲还在人世吗?那个和尚还常来看她吗?如果她与和尚结婚了,就真是如电影里演的那样完满的结局了。但我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对于她和他,结不结婚或许已经不重要了。
我希望在她的有生之年能与她再次重逢,我要送上我早就存于心中的问候和祝福,我更想与她分享我今天的快乐和幸福。如果可能,无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我都愿意给她一些温暖和帮助。
但愿她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