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珍  
我认识吴子熊缘于一只玻璃酒杯，那是25年前。  
几乎所有的人在面对他和他的作业工具时都会有一种叹服，那不就是一只普通不过的砂轮吗？是的，就是一只砂轮，但吴子熊拿起玻璃杯就那么往旋转的砂轮上一蹭一靠一转，名堂就出来了，花鸟鱼虫、书文题刻，分秒之间便留在玻璃上，灵动得可以。就像是执笔勾勒泼墨，气象万千。  
拿砂轮刻玻璃，本也不是很稀奇的行当，欧洲中世纪后就有了。去意大利威尼斯、佛罗伦萨，还有捷克这些小镇看看，都有这样的工匠营生。吴子熊那时谋职的浙江台州海门玻璃厂也干这个，在玻璃器皿和板材上镂刻各式图案。不同的那是技，刻板的技。吴子熊最初操的也是这个技。但内在的灵气和追求使他又不满足于这个技，他在做刻板的雕花时渐渐摆脱了工匠的技的束缚，去寻求独特的艺和美，这就有了以后将近50年的大师传奇。  
艰难类似于每个成功者，但吴又甚。他生在仙居农村，家境极贫。两岁丧母11岁丧父，读书才四年流浪倒有三年，后来被大陈岛的一家部队澡堂收留。就在那里，他跟着一名蒋姓文化干事学了点绘画技法。在进了玻璃厂成了刻花工后，他就以这点浅薄的基础做了同辈想也不去想的努力。少不了苦寒苦夏的钻研磨砺，也道不尽苦练心志的艺术陶冶，这砂轮竟被赋予了独特    
吴氏三代艺人
  
的灵感与走向，而玻璃也成了剔透的画布。渐渐的声名传开，每有其表演必聚围观。他成了中国由玻雕工至玻雕工艺师的第一人。胡耀邦那时就说他有双“神奇的手”。  
让他声名大振的是1986年的德国之旅，应布吕尔市“幻想世界”博览会的邀请，他到那儿设摊献艺。就那么一只砂轮那么一个乡土味十足的人能有几多说辞？博览会总裁勒菲哈特开始好是疑惑。待等架势摆开一出手竟是如此不同凡响，便就赚足了博览会的人气。那时中国去往世界和世界了解中国的还少，人们好奇，一位老妇人甚至要求打开刻机看看里头是否藏有电脑。结果是他的惊世绝技换回了几寸厚的赞美留言。在那次博览会上他刻出了1万多只酒杯。人们叹服于他的艺术和作品，自然也转爱于东方和中国。想到有上万只酒杯流向了世界各地，这一细节触发了我的灵感，我答应写他的报告文学也找到了叙述载体，题目就是《酒杯托起的海》，发表在《报告文学》月刊上。  
从那以后，吴子熊在高端运行了，有了大师的称谓也有了更多的拥趸。他的为人依然率真热情如昨，而雕刻技艺则日异日精。他真的有了堪为自豪的家珍。这就好，我在心里常为他祝福。到了1988年，他从厂里出来自己做了玻璃艺术公司，我也在那年离开了媒体。在职时曾经写过很多人很多事，那是我的职业，从没想人家还再记得我。但意外的是这个子熊，他不但记得，还执意费尽周折找到了我。  
  
家  业  
2008年的中秋，坐在吴子熊玻璃艺术馆的大厦里和大厦主人重逢时，我能够超常体味20年光阴所含的量与质的意义。坐落于台州中心大道上的这座黑色大理石建筑被冠名为“吴子熊玻璃艺术馆”，它几乎是这个城市市民广场上的地标。占地近20亩，7000平方米的建筑，完全是他投资建造，因而也全部是他的产业。堂皇的馆厅被彩玻天顶、玻雕隔屏和玻璃器皿工艺品分隔成若干大小空间，是个名副其实的玻璃世界。它是个艺术馆，陈列着以吴子熊作品为代表的3000多件玻雕精品，也是个博物馆，从中国馆、国际馆、水晶馆、器皿馆、世界元首肖像馆一路走来，看不尽这晶莹万变的作品器物留给人的无穷精彩。  
眼前的一切让我惊愕。中国的工艺家通常精于技艺而疏于经营，限于种种客观，有的到老除了一手绝技，还是贫舍一间。而如今子熊，技艺越发纯青，业绩富甲一方，是个相当不易的成功例子。他完成了由技艺至设计、生产、经营、销售的全程产业链。有了积累，自己为自己的技艺和相关联的历史物件设馆陈列且规模宏大，国中罕见。富有的当然不仅是有形的物质，更是他的精雕技艺和创造在时间磨砺下变得精湛与多义。20多年前看他的东西难免有粗拙的痕迹，随意的缺陷偶会流露于艺术严格的尺幅外。如今这些全打磨尽了，一种至纯的大气和多变的雕艺让作品美得不可思议。他用半年时间倾情镂刻的《八十七神仙卷》行云流水，吴带当风，把唐朝吴道子原画的神韵体现得既到家又别有现代艺术感，15米的作品长度也是国内唯一的玻璃凸浮雕长卷。他很注重创作自身的价值开掘，把精华技艺放到精妙创意中。大型玻雕《长征》在诗意的景画组合中是毛泽东诗句，由56位当时在世的首批受衔将军各写一字，旁有书写者署名。这种文物价值和艺术价值兼具的作品创造，显示了成熟的技艺和现代市场意识的融合，自当是传统工艺师长们的另类。  
与吴子熊的成功同来的是来自海内外的如潮赞誉。很少有一个私人企业的展示能够关联到如此多的三代国家领导人。从周恩来宴请基辛格的祝酒酒杯是他刻制的开始，我们熟悉的政要差不多都留有赞词与勉励。这些年他几十次到过国外出访表演，有80多个国家的游客看过他的技艺。创建于1070年、藏有稀世珍品、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法国圣德市陛下文化艺术博物馆和吴子熊的艺术馆缔结了“姐妹友好馆”。80多岁的馆长阿拉贝亲自到访台州，感慨于这里能产生如此神奇的艺术。  
吴邦国委员长题字的吴子熊玻璃艺术馆现今是台州的一张名片。街上的路标会专列出它的位置导向。游人当它景点，学生当它课堂，而吴子熊本人还是依然当它练技的作坊。我看到他办公室的外厅放着架钢琴，他也热情难耐地给我弹奏起来。初以为他雅，其实他更在于练指法。他的刻花全赖于指的灵巧。于是在50岁时学钢琴，每天不辍。一个声望已隆的工艺大师还这般勤谨不怠，让我不费力地找到了这座大理石大厦的魂，以及吴氏家业兴盛的因。  
  
家  训  
吴子熊有一女一子。女儿吴冰，在父亲的严厉要求下自幼学操琵琶，后入浙江艺校而成琵琶演奏家。儿子吴刚，25年前还小，我就没什么印象。此次在他的艺术馆看到一些作品，我突然眼前一亮，发现题材扩大了，有世界元首肖像在内的跨国题材描绘，且立意精当，气度不凡，技法也大胆变异，采用包括内雕、彩绘、新角度锐角切割等西方现代工艺元素。惊愕时，这才得以见识吴氏传人，一个文质彬彬的戴眼镜小伙。这些都是他的力作，而整个艺术馆的实务掌管也在他的手中。我说，吴刚，你不是捧出桂花酒而是玻璃酒让我们醉呀！  
中国传统工艺的传承通常是嫡亲单传。吴刚随父从艺，不稀奇。难的是在父亲的大树下他给罩住，一是易生依赖惰性，二也难免自卑却步。吴刚就在这一点上却步了。他觉得父亲的技艺是座山峰，越不过。所以他想在产业上突破，走条新路，办了工艺厂、职业学校，成天忙于实务，从艺自然分心好多。吴子熊急，他看重的是艺，想传的也是艺。他说：“儿子，爸爸没什么文化，穷得用草绳把红砖绑在脚下当鞋穿，头回读书见到老师给的旧鞋感激得三个九十度鞠躬。你今天完全是新起点了，有知识，悟性好，怎会超不过父亲呢？”可是左劝右说，说不动。  
转折发生在2004年，吴刚应邀去了趟法国，有感于总统希拉克对东方艺术的青睐，特别是一幅他在观看西安兵马俑时大笑的照片，让吴刚灵机生出为希拉克雕刻水晶头像的创意。在吴子熊看来，这是两个突破：用材由玻璃至水晶，难度加大；刻的又是外国元首肖像，轻率不得。但想到儿子能有钻研雄心，当然好，他就让儿子快做、做好。11月8日，赶在中法建交40周年纪念，吴子熊让儿子带着《大笑的希拉克》亲自送到法国。与希拉克总统约好的见面因临时有变未如愿，总统却在收到礼品后的次日，亲笔写信给远在台州的吴子熊表示诚挚的谢意，称这件为中法建交纪念而制作的礼品是“水晶雕刻艺术的杰出作品”，是贡献给中法友谊的“非凡的作品”。这是个佳话，却意想不到也成了吴刚的转折。  
在巴黎，吴刚得以见识香榭丽舍大街上的水晶和玻璃雕刻精品是怎样昂贵风华，而不远小街上同样材质的粗制品标价不及前者十分之一。他自己工厂出的产品说是工艺品其实也只能上这个地摊。附加值在艺术呀！自己在心里落下的重锤让他难以排遣地反复揣摩父亲的话：“人要一门心思做好一件事，艺无止境，要用一生的全部去超越。”一个周末，他把自己独自关在面向海景的一家酒店，来回算计艺术投入和多元经营之间的利弊，决心下定了：关掉开了七年的职校，停了收益不错的工厂，一门心思从元首雕像开始，走高端艺术生产的路子。这决心下得痛苦，他说心痛得流血，却也由此开了商机。以世界政要名人为表现对象的水晶作品订单源源不断，成了外交国礼和政府间馈赠的佳品。美国前总统老布什夫妇寄来合影另附5000美元请他雕像。光是这类作品已经做了150多件。  
从此吴刚的技艺得到了超越性的长进。他理解了父亲的家训，父亲做得好，是他只做玻璃这一件事。我这一生，只做玻璃一件事，也一定能够做得好。不光做物质富翁，更应是艺术富翁。他开始把玻雕的描摹对象从父亲的传统花鸟拓开来，选择了《斯巴达克思》、《小天使和女神》等一批西方题材，把传统的手工技艺和西方简练多变的手法结合起来。有着父亲的指点，做得很成功，作品被高价售到了欧洲。吴刚还匪夷所思地刻成了世界首张玻璃报纸，把1949年10月1日出版的《天津日报》两个版按6倍比例放大，原版上的印刷体、楷体、行书字样及领袖像，采用多样创新技艺全部刻出，再现开国大典盛况，这已成了稀世藏品。  
  
家  传  
吴刚不负父望地成熟起来，吴子熊抑不住喜欣说“儿子是我最好的作品”。还来不及说完儿子，儿子的儿子懂事了。1996年出生的吴岳长得好机灵，一副圆镜片戴着，去国外表演被叫做中国的哈利波特，是挺像。表演什么呢？有意思的是还是玻璃雕。哈利波特的故乡英国爱丁堡的观众看他刻杯子迷得不行，说他手里真的有根魔棒哩。  
大概从5岁起，吴岳就在砂轮旁磨蹭了。他熟悉却不喜欢父辈的行当。他写的作文说长大要当省长、市长，为公众服务。吴子熊当然知道中国工艺后继乏人，传三代更难，但还是希望通过接触和接近让孙子顺其自然地喜欢上玻雕。他总是营造许多氛围，让孙子感受玻雕的魅力，培养他的兴趣。有时爷劝爹劝不及外人劝。中央台少儿节目月亮姐姐来拍片子，说你爷爷这么好的技艺你真该学呀，居然让小吴岳动了心思，有点喜欢上了玻雕。爷爷因势利导，说你爱画画，那就是在玻璃上画画呢！世上成名的大艺术家都是从小就开始刻苦训练的。  
从艺的过程一样充满艰辛。照爷爷说的，要练基本功，不要打花枪。细如发丝的线条要上万次地练。大冷天捏杯子的手冻得发抖。玻璃碎片会不时扎伤皮肤。苦归苦，但毕竟不是往昔的苦学徒。每天技不离手地练半个多钟，其余的，该玩啥就玩啥，动漫、机器人、百变金刚、车模型，一样不少。他还读文学书，提高艺术素养；练力量，以适应雕刻的力度要求。一个宗旨，任其在天性自由发挥的快乐光阴里走向艺术的成长之路。  
吴岳渐渐地露了头角，他的东西也慢慢拿得出手了。2008北京奥运会，他决定为我国金牌得主雕像。从头一枚陈燮霞开始，健儿得一枚，他刻一枚，最后51枚金牌成全了51个雕像的长廊。近两年，他作为小艺术家到访过美加日韩等八个国家，都受到追捧。在韩国首尔，电视台专门给他做了专题，他的作品竟然成了抢手货。他用卖作品挣的钱自己付学费、买文具，还拿出一大笔捐给了四川地震灾区。这个英姿勃勃的美少年也越发具有国际视野，每次出国前都要多学些该国语言。出国在外天天坚持晨跑，他说“我要跑遍全世界”。  
由于他的特殊才艺，12岁那年吴岳破格成了中国工艺美术协会年龄最小的会员。  
在当今这个文化多元的商业社会，一项传统工艺绝技在吴氏家族三代传承，不是件易事。就为这个，2006年时任国家副主席的曾庆红在到访时高兴极了，说：“吴子熊大师不简单，不仅本身艺术高超，还悉心培养接班人。吴子熊一家三代的高超技艺也是一种自主创新，我们要呵护这种自主创新精神！”他特意和祖孙仨合了影，说我平时很少题字，但今天要写。他写了四个字：艺术世家。  
  
家  脉  
女儿吴冰抱着琵琶离开家乡后在杭州发展得不错，她的演奏已有相当知名度。2001年，也许是想在专业和个人生活上改变一下自己，她去了法国。不懂法语怎么去？她给签证官哼了曲《哆来咪》，说音乐没有国界，我的琵琶就是通行证。这就到了法国。在一次演奏会上，一个很绅士的法国男子为她珠玉落盘般的琴声着迷，继而又为她纤美动人的手指专情，最终向这位东方女性浪漫捧花求爱。  
这位男子叫克劳德·兰，法国比锡市的副市长。  
克劳德·兰把美丽的东方琴声和东方女子一齐请到了家里，他要母亲同意他的婚事。母亲不允，在她的印象里中国很模糊，还有往酒缸里撒尿的《红高粱》。母亲最终的意思是，你要娶中国姑娘，你得先去中国看看。  
来到台州，克劳德·兰一踏进吴子熊的玻璃艺术馆，不啻“惊讶”二字可描绘。在这个璀璨无疑的透明世界里，他说出了两句透明的话：“中国太美了，中国人太优秀了。我最亲近的两个中国人，一个是琵琶演奏家，一个是国宝级玻雕大师。”离开中国的前一晚，他面对吴子熊夫妇，竟双腿下跪行大礼，说“我按中国的风俗向你们求亲”。  
婚后，克劳德·兰成了吴家事业的特别热心人。他主导让比锡市和台州市结了友好城市，又为吴子熊的玻雕艺术在法国尽心推介。每有吴子熊去法国表演，他总是里外张罗忙不迭，就像他夫人开演奏会一样尽力。一次从巴黎去另一城市，他亲自驾车12个多小时，不让换手。他说车上是世界级大师，别人开车我不放心。  
从法国回来，今年年初，吴子熊去看了孙女吴玺主演的一部儿童剧《留鸟天空》。她和她哥吴岳一样也是个童星。这是一个上下里外都洋溢着艺术气息的幸福家庭。因为这片“天空”，老让吴子熊想到天空下的大树和它的根系。他到了沧桑历尽可怀旧的年龄段。他这样写道：“我常常在梦中见到故乡村头那棵历经数百年风雨的老树……这何止一棵树呵！那是一种力量，一种蓬勃的、不屈不挠的精神，那是一种活生生的精灵，它在向你叙述着生命的抗争。你看，远处那优雅挺拔的枝干，伸展而来的飘逸的枝丫，热情地拥抱着天空与大地……”以这份感受为涌动，他创作了描摹这大树枝繁叶茂根脉深广的大型水晶雕《生命的力量》，并由此创作生命系列题材的作品，深邃而宏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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