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人的言行潜规则》中有一章饮食规则,研究人类学的作者形容英国人与食物的关系就像一场无爱的婚姻,不热衷不痴迷,凑合就好,过得去就行。说起来好像真是这样,从朱自清写《吃的》提到英国有炸鱼和薯条,过了大半个世纪,我的高中同学们远渡重洋跑去镀金,吃的仍然是这两样。一同学大为不爽,干脆寒假回来结了个婚,带着老婆一起去了英国,彻底改善伙食。真人秀节目《Restaurant》某集大厨考验大家的决心,给每组参赛者提供一条鳗鱼,尖叫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一边剁鱼一边干呕,足见英国人对食物的无趣,还比不上天气。
这么说来,我竟然有点英国种,之前某朋友说我粗鄙,起因就是因为我对食物漠不关心,丧失了中国人的一项重要传统,民以食为天。不仅如此,还变本加厉对吃货有些抵触情绪,你知道有一帮子中年男人闲来无事,最喜在吃上做文章,显摆自己吃了怎样珍美的佳肴,品了如何地道的独品,随后腆出一只沉甸甸的肚子证明自己的食家地位,看起来他们似乎天天都在食物中获得高潮,如胶似漆神仙夫妻,让他们一天不吃等于痛失佳偶,从此人生毫无希望,像我这种长久沦陷在无爱婚姻的女人,看了当然要生气,可鄙,可耻!
无爱婚姻并非无缘无故而来,追根溯源,大约是因为包办婚姻的错。中华饮食文化源远流长,有些人继承了祖上几代遗留下来的刁钻胃口,有些人像我,只长了一条大而无当的舌头,毫无灵敏度。最大的原因是我父亲,一个勤勤恳恳因为老婆工作太忙,包办所有家务的典型上海男人。
据说有些上海男人做饭很不错,小菜端出来除了量小,颇有饭店之风,闲来无事糟糟鸡腿,卤卤鸭翅膀,米道交关斩(上海话:味道十分好)。我父亲结婚前不幸去当了几年兵,又不幸当的炊事兵,从此用大锅铲炒了三年的大锅饭,将一身武艺渗透入骨后义不容辞回家下厨,做的菜以量大为特点,通常一盘盛不完,没准会吃到第三天,时而淡得离谱时而咸到打死卖盐,偶尔兴起包一回汤圆,尺寸赶超高庄馒头,煮1个小时总算皮开肉绽地熟了。
托他的福,小时候我奇瘦,我奶奶每次看到都要掩面啧啧:唉哟哟,长得像根丝瓜一样。小时候对吃唯一美好的回忆是,夏天傍晚一家人坐在外边,附近邻居也纷纷摆了餐桌出来边吃边纳凉,顺理成章抄起饭碗,东家一勺西家一筷子。照例,我家周围好像一片无人区,无人敢趟。
稍大一点,我母亲终于想找到一点主妇的感觉,也开始在厨房七手八脚看菜下碟,她欢喜打乱饮食上的一切禁忌,做麻婆豆腐忘了买辣酱,就随性撒下点甜面酱;偶尔素炒只萝卜,仿佛亏待了它,必定倒一小碗油满足萝卜的野心。前两年我母亲还痴迷于摊饼,早上掏出打豆浆剩下的豆渣,混在面粉鸡蛋里,摊成一张乌七八糟的饼,托着盘子施施然走到我床边,用一种可怜天下父母心的眼神盈盈相望,看样子她把自己的心肝也摊进去了一部分,放下来嘱咐一声:快吃吧,我上班去了。
我挣扎着起身,拈起一块饼,放入口中,而后喟然长叹:这时候要是丧失味觉该多好。
如是,我跟食物的关系,终于演变成了一场无爱的婚姻,不要创新,不要乱来,不吃辣也不吃腥更不沾膻,只要几味普通小菜,二两白米饭或是一只白面馒头即可满足。去年来北京,常被人问起,你平常怎么吃呢?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去711买沙拉,饭团,或者去超市买长棍面包,回来配咖啡喝。就这么吃了半年左右,没感到厌倦,起码它们的口味始终如一,毫无改变。很多人听了常做出一副唏嘘的样子说:你们北漂真是苦。
我只能不动声色在内心反驳,吃地沟油,假鸡蛋,整天饭局来饭局去才是真的苦。
倘若人是一个恒定的量,那么像我这样在食物上缺乏激情的人,必定喜欢在别处弥补激情,好比英国人乏味地吃了几十年,吃出一批足球流氓,著名谐星,皇室绯闻。这也是我为什么抵触吃货的原因,一旦他们在食物上获取了所有的满足,似乎再无所求,只管坐在民以食为天的牌匾上斜睨着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