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过大学老师的都知道，阅卷碰到五十几分是件多痛苦的事情。你看，今天的痛苦就特别多。这些学生，好像事先约好了，从起点拖拖沓沓、晃晃悠悠地朝前跑，跑到半途，就跑不动了，就纷纷躺倒了。这就难坏了我这样的大专教师。因为我们学校内部有规定，任课教师必须将学生的不及格率控制在30％以下。否则，当老师的就没有好果子吃。其实，这个“内部规定”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这样搞的结果，无疑是大长了学生的威风，灭了老师的志气。现在的学生不怕考得差，只怕拖在后面当尾巴。你看，一个班的卷子批改完了，及格率还不到30％呢。  
　　怎么办？是中国人都知道什么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还能怎么办？改分数呗!先把55分以上的全部拉上去，如果还凑不齐，再往下面打主意。  
　　需要说明的是，在45-54这个区间的，不是谁都能拉的，也不是谁高就拉谁，而是要看他的平时成绩和平时表现，尤其是有没有课堂违纪记录(这方面，女生会讨巧很多)。  
　　余月——印象中也是个女生，这次怎么考这么差？只考了45分，刚达到下限。查她的课堂记录，发现有很多事假符号，也就是说，她很少来教室上课，怪不得我对她印象模糊呢。  
　　我先找班主任了解情况，没找到。我又打班长的手机。这个男生一个劲地为余月说好话，说她是个贫困生，学费、生活费都要靠自己挣，平时在外面打零工、做家教，很忙很辛苦，所以就影响了上课和复习。  
　　我和这个班长平时打过一些交道，还是比较信任他的。再说他的成绩也是班上数一数二的。分数虽然不能说明一切，但肯定能说明很多问题。  
　　我算了一下，要把余月拉及格，必须要将她平时成绩改为100分(试卷成绩是不能改的）。这也太显眼了吧？她的请假、缺课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呀！  
　　正踌躇呢，忽然旁边一阵香风袭来，一个穿短裙的女生早已飘到了我面前，叫了声“孔老师”。我抬头一看，这不是余月吗？她怎么来了？只见她气喘吁吁，脸色绯红，羞怯地笑着，局促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并努力想做出某种娇媚的姿态来……  
　　是班长叫你来的吗？我问道。  
　　她的脸更红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本来就是，就是想，想要找孔老师，谈一谈的，不好意思，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有些好奇，又问了一句。  
　　凭感觉呗!余月扭捏着说，我先到教师办公室，没看到，我又沿着教室一个一个地找……  
　　是啊，我正在教室里改试卷。办公室里虽有空调，但里面有老师在抽烟打牌。而教室里却很清静，只要不上课，基本上空无一人。我喜欢教室。虽说热了一点，好在头顶上还转着吊扇——现在的教学条件是越来越好，可学生却越来越难教了。我不由暗自感叹。  
　　今天你没去打工啊？我跟她扯些闲话，想平静一下她的情绪。  
　　我是双休日打工，平时做家教。她的情绪果然平稳多了。马上我还要去接一个小学生放学回家……  
　　她说着，很自然地游移到了我身后，俯下身子看我手中的考卷：呀，我怎么会考这么差？只考了45分？……我感觉右肩那儿碰到一团软绵绵、富有弹性的皮球。  
　　——你先坐下吧。我指了指旁边的座位。热了吧？先吹吹电风，凉快一下——偏过来一点，小心受凉感冒喽……  
　　余月先是红着脸坐了下来，眼睑低垂，看着自己腿上的裙子。说实在的，她红裙下的那双腿要比她的脸蛋漂亮很多。  
　　——你在哪儿打工？干些什么啊？我一来继续平稳她的情绪，二来也有些好奇。  
　　她告诉我，她在一个饭店做迎宾小姐，迎完了再帮着涮碗什么的。  
　　我听说了，你很不容易的。我说。  
　　听了这话，她的眼圈倏地红了，且滢滢的有些泪光。孔老师，你想听听我的故事么？她幽幽地问道。  
　　我点点头，然后将身体转了90度，面对着她。——我妈妈生在一个偏僻的乡村，年轻时，她也曾心高气傲，一心想嫁到有水泥马路的镇上去。但没有如愿。她还是嫁给了邻村的一个普通农民。第二年，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就是我……从此，她在家里、村里都抬不起头来……  
　　过了两年，我妈又偷偷生了个儿子，一下子就扬眉吐气了——虽然被罚得倾家荡产，也不后悔。记得有一天，妈妈把我叫到跟前，说抽屉里少了两元钱，问我有没有拿。我稍微愣了一下，她一个巴掌就打过来了，还骂了我一顿。晚上，爸爸听说了这事，又没完没了地打我，他喝醉了，手上没数，打得特别狠，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说了实话，我看见弟弟拿的，去买可乐喝的。他们听了，根本不去问弟弟，爸爸还问我：你喝没喝？你喝没喝？  
　　记得我考上大学那天，全家人都在为我的学费发愁。爷爷奶奶说，实在不行，就别上了，反正以后是别人家的人。爸爸也默认了。最后还是妈妈救了我一把，说：我到娘家去想想办法。当时我扑通跪到妈妈面前，说：只要你帮我借一年的学费，其它的我自己想办法……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还是问了一句：你弟弟呢？现在也该上大学了吧？  
　　她摇摇头：没有。他初中没毕业，就进了劳教所……我妈妈的眼睛都快哭瞎了……  
　　余月走了以后，我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默默地僵坐了很久。只听见头顶上的吊扇呼呼地响，而且是越来越响……  
　　还是说说阅卷的事吧。我最后交上去的成绩单，及格率只有30％不到。全班44个人，有31人需要补考。其中就有余月——唯一的一名女生。  
　　我受到的惩罚是：写一份3千字以上的总结材料。说穿了，其实就是写检查。最后没办法，我只好将余月讲的故事写了满满三张纸，交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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