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抚着衣服,竟为我这点迟到的所谓的孝心而落了泪。我的鼻子发酸,蓦然双膝一软,“砰”地跪了下去。父母慌忙拉我起来,我却泣不成声地长跪不起——因为只有这样,我的良心才会好受一点!结果,弄得父母也双双跪在地上,抱着我哭成一团……
一
20多年前的春天,我出生在川中遂宁市一个偏远的小山村,父母都是质朴老实的农民。生活虽然清贫,但童年和少年时代却是充实的。
1995年8月,我高中毕业未考入大学,一个偶然的机会却让我在一家国营钢铁厂当上了一名工人——那时候,对于贫困的山村人来说,能端上一个“铁饭碗”是多么令人奢望的事啊!于是,我带着乡亲们羡慕的目光和父母含泪的叮咛,踌躇满志地离开了生养我的那片乡土。
进厂后,工作上的任何一点点成绩,我都会沾沾自喜地给乡下父母报喜,而他们的来信也总是千篇一律,不是教导我认真工作,就是叮嘱我保重身体。
1998年秋,在浪漫爱情与现实的贫寒面前,与我相恋已两年的女友轻易地选择了离开!面对这样的结局,我心里有着难以遏制的痛楚。
爱情,能给人以力量,带来无限的欢乐;也能把人原有的力量磨掉,将人带进无底的痛苦深渊。接下来,不嗜烟酒的我一一学会抽烟喝酒,并无节制地糟蹋自己,整日浑浑噩噩地活着,淡漠了工作的热情,忽略了父母的牵挂。
我开始不断地进舞厅,出酒吧,看录像,和各种各样的人鬼混。这些都是我在麻木中将自己恶的因子聚集、浓缩,使之向外扩张、膨胀的一次次发泄。最终,我沉迷于“修长城”之中乐不思蜀,而赌运也是难脱俗套——初有甜头可尝,稍后连“糖味”也闻不着。这时候的我,哪里还记得起乡下那为我拼命劳作的父母,别说是给他们写信,就连他们一封封报平安的来信,我也是顺手一扔。
赌博是个无底洞,永无深浅。在工资不够自己挥霍的情形下,我又抓住父母疼爱我的“弱点”,写信叫他们给我寄钱,谎称自己病了——陷入赌博丧心病狂的我,这时候真的是病了,且病得无药可治——因为我的人性开始变质。很快,父母就寄来500元钱,并在附言栏上嘱咐我抓紧治病。然而,揣上钱就直奔赌桌赌个精光的我,哪还想得起这些钱的来之不易!而老实善良的父母啊,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寄予厚望并引以自豪的儿子已经堕落!
直到有一天,几个朋友同时上门讨债,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是债台高筑!面对这笔庞大的债务,卑鄙无耻的我选择了潜逃,这时,家已不能再回,我无颜面对也不敢面对一辈子都在为我着想的父母。可尘路茫茫,何处才是我的落脚之处呢?
二
1999年12月,我如丧家之犬窜到了成都。举目无亲的我,几经周折,才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找到一份小工的活干。打工的日子很苦很累,没有作息之分,还时常挨工头的骂,被扣薪水。这时候,想起父母,我真正体味到曾经读过的一句话:家,起风的时候就会想它。
都说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坚持错误。每到夜晚,疲惫苦闷的我在工棚里,听着工友们搓麻将的哗哗声,就如同吸毒者面对毒品一般,我实在无法抵御那钻心的诱惑。很快,我就应验了家乡那句俚语:吃屎的狗难离茅坑。在用几块砖头和木板搭成的赌桌上,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轻易便进入别人的口袋。
春节将至,有家难回的我羡慕地看着工友们背包提袋高高兴兴地离去,留下空荡荡的工棚,让我倍感孤寂、凄凉……
大年夜,我独自走在霓虹灯闪烁、烟花四射的街头,昏黄的路灯拉长了我落寞孤单的身影,同时也拉长了我对家的思念……当新年的钟声敲响的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冲向电话亭,拨响了家乡村委会的电话……当电话里传来母亲急切的哭喊声时,我已泪流满面,语无伦次地哭诉道:“娘,我想你,我想你和爹……”
新年的第二天,在工地的门口,我看见了我那腰身已佝偻的父亲——父亲才45岁啊!寒风吹乱了他满头的白发,也吹乱了我的心,我不敢面对父亲皱纹纵横的脸和那双酸楚痛惜的眼睛。“你这个浑小子,你咋对得起你那在家为你几乎哭瞎眼睛的娘啊!”父亲走过来,挥起了拳头,我闭上眼睛仰脸迎上去……许久,父亲却又缓缓放下了手,转过头长叹一声:你爹一辈子从没打过人……
在连夜赶回家的列车上,父亲幽幽地告诉我,大过年的,别人家都是欢欢喜喜的,我娘却望着桌上的饭菜,筷子都未动一下。听到村长喊接电话,娘一路哭着跑去……
回到家,父母知道我堕落的经过后,对我没有打骂,没有怨恨,而是语重心长地劝导我要改过自新,至于拉下的债,家里人一起想办法还……面对父母宽厚仁慈的胸襟和淳朴的品格,滚烫的感动自肺腑喷发而出,我“扑通”一声跪倒在他们面前,声泪俱下:“爹、娘,谢谢你们……”
三
回到厂里,父亲拉上我一同去找厂长,请求他让我继续上班。身后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伴着我们敲响了厂长办公室的门。“我可以给他个机会。看你这人挺老实的,可你怎么就养出这样一个儿子呢?!”在厂长说这话时,父亲低着头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接下来的日子,为了尽快帮我还清债务,母亲每天天未亮就步行到十里外的小镇,收购一些新鲜的蔬菜到厂里卖;父亲几经乞求,才在厂里找到一份下煤车的活干——这一切可都是因我造成的啊!
打开痛心疾首的堕落史,深叹命运之神出价太高,让我付出了如此沉痛的代价才告诉我生活的真谛——生活不是游戏,如果你游戏了生活,生活定会惩罚你。心中有悔,心中有痛,又不善于用哭来宣泄,我只能提笔对纸,诉说自己对生活的感悟,随后,贸然投给了《中国青年》杂志。
几个月后的一天,父母冲着刚进家门的我喊道:“稿费,你的稿费!”原来,我写的那篇文稿竟然在《中国青年》杂志上变成了铅字,善良的责编还热情地给我附上鼓劲的书信:“能够认识自己,你已成功了一半……”闻着醉人的书香,看着欣喜的父母,悲喜交集的我立即揣上那65元钱的稿费,给父母买了两件衬衫。父母抚着衣服,竟为我这点迟到的所谓的孝心而落了泪。我的鼻子发酸,蓦然双膝一软,“砰”地跪了下去。父母慌忙拉我起来,我却泣不成声地长跪不起——因为只有这样,我的良心才会好受一点!结果,弄得父母也双双跪在地上,抱着我哭成一团……我知道,父母的哭,是因为浪子已回头;而我哭则是为自己能拥有这样质朴善良的父母,能够拥有一个虽贫寒却充满温情的家!
我的生活出现了转折,父母就是我的救世主。原来每夜辗转反侧、长吁短叹的我,在父母的鼓励和帮助下,买来诸子散文、唐诗宋词和一些经典名著,每夜在灯下如饥似渴地啃着这些“厚砖头”,再慢慢地消化,不断丰富自己。就此,我有幸加入了市作家协会。随后,我每年都有上百篇(首)作品在《诗刊》《青年文学》《散文》《文学报》等国内各种报刊上发表,两年后成为中国散文学会的一名会员。并被省作协列为重点培养的青年作家和创作骨干。
四
世事沉浮,人情难料。2002年春,鼻子莫名流血已久却一直拼命劳作的父亲终于病倒了。在我和母亲的哀求下,父亲被我们送进了市人民医院。
“鼻咽癌……”化验单狰狞地在我面前张牙舞爪,顿时,致命的打击令我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痛楚,我不停地拷打自己的灵魂:是我一步步地将父亲推向悬崖绝壁的啊!我忍不住地扑在父亲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苍天有眼。通过在医院长达三个月的放疗、化疗,父亲的病情终于得以控制。在这段漫长而悲戚的日子里,我的灵魂与双腿跪伏在父亲的病榻旁,在父亲不绝于耳的呻吟中,郑重地提起笔(有一种感觉,笔很沉,比什么东西都沉),根据我视线所网住的、心灵所感触到的父亲,写成了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说《父亲,我男性的母亲》。笔虽沉,但我写得从容。我不敢指望去感动谁,能给重病在身的父亲提供一点勾起他回忆的文字,能够给他疲惫的心一点抚慰,我就心满意足了。
后来,我把所挣的稿费全部捐献给了市癌症事业。虽然,这时候的我十分需要钱,但我更希望天下所有善良的人们:好人一生平安!我这点善举离不开父母对我的熏陶,是父母拯救了我,造就了我,我今天的一切都与父母紧紧相连!
今天,我让思绪搭乘时间的快车碾过生命中这段湿漉漉的记忆。逾越并不表示遗忘。我已懂得忏悔不是一个带有原罪疤痕的名词或者动词,它其实是为了确保生命力不至于衰竭的中继,它真正的意义是重新支撑起一个人的精神天国!我也懂得了该怎样去阅读我的父母,以及该如何审视这个世界!
我知道,我的经历很平凡,但毕竟现实生活中离奇的故事不是很多。如果说我的生活还有一点色彩,那么,点缀它的自然是父母浓浓的温情——也正是缘于这份大爱,我才坚信:能够从谷底起飞的人,决不会比翱翔蓝天者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