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杉矶UCLA学拍电影时,教拍纪录片的裴若忍教授要我们两个人一组,一星期拍出一部5分钟的纪录片。
有四点要求:
第一,要拍人,不要拍小动物,尤其不准拍家里的小猫玩毛线球的一天。
第二,要朴素。一星期只够粗糙地拍,不要搞得太花哨,浪费时间。
第三,不准用旁白说明,影片要单靠影像发出力量。
第四,不准找人来演。不管你拍街边乞丐,还是硅谷神童的纪录片,一律不准找人来演。找人来演,一定会被发现,一定成绩不及格。
我正考虑着可以找谁搭档时,麦锁门向我走来:“康永,我有好点子,跟我搭档吧。但是,有交换条件。”
“什么条件?”
“教我轻功。”
“对不起,我不会轻功。”我苦笑。
“那点穴,你教我点穴吧,一指别人,别人就动不了的那个东西。”麦锁门眉飞色舞。
“我也不会。”
“不,我一定要学会一样功夫。我从小就梦想学会中国功夫。那你会什么?你一定要教我一样!”
“我送你一柄木剑,教你三招剑法,可你必须答应我,学会之后,这三招只能用于行侠仗义,不准用来欺压弱小。”
我7岁开始学唱京剧,花拳绣腿、华而不实的三招剑法,总还凑得出来。我到洛杉矶中国城买了一柄木剑,找了本印刷模糊、门派可疑的剑谱,在里面随便找了三招姿势夸张、很有架势的剑招,“传授”给麦锁门。
我选的三招,一招指向小腹,一招指向胸口,一招指向喉咙。麦锁门爱做游民打扮,向来就有点反政府倾向。我猜想他“行侠仗义”的假想敌,应该是洛杉矶警察,所以跟他喂剑招时,总是拿根和警棍差不多长短的棍棒,向他慢慢逼近。
木剑比警棍长,麦锁门使出剑招,总能后发先至,剑尖不是直奔假想敌小腹,就是直指咽喉,非常威风。几次比剑下来,麦锁门喜不自胜。
等到交作业的前一天,麦锁门得意地拿了片子放给我看。
我目瞪口呆。画面上竟然是快动作的女子更衣室的景象,只见妙龄女同学们卡通人物一般,涌进涌出,脱衣穿衣,环肥燕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第二天,裴若忍教授在课堂上验收大家拍的纪录片。
放了几部,都很无聊,大家开始打呵欠。轮到麦锁门跟我的作业上场,全班同学一下就瞪大了眼。穿得很少的UCLA女学生们,像装了超级发条的洋娃娃般脱换运动服。画面上出现第一个女生时,就有男生怪叫欢呼了。画面上女生越多,教室里欢呼越热烈,5分钟匆匆播完,只听一阵惋叹,夹杂着口哨与“再播一次”的声音,仿佛置身于摇滚演唱会。
教室的灯亮起,裴若忍教授脸色铁青。
“是谁给你们特权,让你们用这种下流的偷拍,来羞辱‘纪录片’这三个字的?”
我不敢接话,麦锁门开口了:“教授,你提了四项要求。你要我们拍人,这些美丽的女生,都是人;你要我们朴素不花哨,我们也够朴素不花哨了;你要影片不靠旁白,自己发出力量,我们片子的力量,刚才全班已经证明过了;最后,你不准我们找人演,我们完全没有叫人演,拍的都是最真实的。”
裴若忍教授两眼快要喷出火来。
“这是偷拍的下三滥行为!”
“所有的纪录片,都是偷拍。偷拍长颈鹿交配,偷拍快病死的土人,偷拍一朵花盛开,一棵树枯荣,都是偷拍,差别只是偷拍的程度不同,被拍的对象会不会抗议而已。”麦锁门顶嘴。
“你侵犯了这些女孩子的隐私,你犯法了,知道吗?”
“我拍完以后,一次也没播放出来看过。我只是交作业,不是拍来看的,是教授您叫我们公开播放的。”
“难道现在你又想诬陷我是共犯?”裴教授的脸由青转红,由红转黑,似乎可以看到白烟从他头顶冒出来。
裴教授咬牙切齿地问:“纪录片是为了传达信息……你拍的这种下流东西,传递了什么鬼信息?是要告诉我们,UCLA的女生都很健美吗?”
麦锁门愣了三秒,突然指着我说:“这由康永来回答。”
我大吃一惊,来不及反应,看着快气死的裴教授,深吸一口气,说:“呃……所有动物,只有人类穿衣,穿了又脱,脱了又穿,呃……从东方哲学的角度看起来,实在,实……在……叫‘庸人自扰’。”
西方很多受过教育的人,只要听到“东方哲学”四个字,总会稍微动摇一下、迟疑几分。我急难之中,不得已扯出来的这几句话,竟然听得好几个美国同学微微点头。
麦锁门得寸进尺,竟然还有心情对我竖起大拇指,然后节外生枝,指着那组拍牙医治牙的同学说:“那他们拍人钻牙齿,又有什么信息?”
那组无辜的同学吓得跳起来,分辩说:“呃,牙……牙齿洗了又脏,脏了又洗,所有动物,只有人类洗牙……呃,庸,庸,庸人自扰。”
全班大笑鼓掌,裴若忍教授可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他大喝一声:“全是狗屁。”然后气冲冲走出去。
裴教授前脚踏出,后脚众同学立刻围住麦锁门,竟然都是要拷贝一份的。这下,麦锁门可神气了:“5美金一份,5美金一份。”
事情过了三天,我一直坐立不安,想着要怎么样找个说法,向裴教授谢罪,求他给个机会,让我补拍作业。我情愿深入险境,去拍吃人族的晚宴纪录片,进贡给他。
作业成绩发下来时,我竟然得了最高分“A+”。
我完全不能相信这件事,去找麦锁门,发现他也得了“A+”。我惊骇莫名:“麦锁门,你对裴教授做了什么?”
“嘻嘻,没什么……”麦锁门拿出一副双节棍,“你教我打双节棍,像李小龙那样。”
“麦锁门,你到底做了什么?”
麦锁门贼兮兮笑了:“我跟踪了他四天,拍到他偷偷跟秘书小妞约会跳热舞。我把影片加照片加底片都交给了他,一个条件都没开哦。”
“你,你,你……”我指着麦锁门,说不出话来。
“从东方哲学的角度来看,这一切都叫庸人自扰,啊打——”他摆了个李小龙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