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第一场雪光顾的时候,出外打工的他闷声不响回家了。
由于他没提前打招呼,家里基本空空如也。平时就我一个人,不是胡乱混饭,就是凑合做一顿。如今他回来了,虽说不正儿八经进厨,最起码要有米面粮油吧!
他扫视了房间一遍,倒也没像平时那样粗喉咙破嗓子找茬。搁置行李时,只垂头丧气斜视了我一眼,沉闷地说工资没发。我太了解他不过了,绝不是工资问题影响了他的情绪。他是无事生非的人,也是再累也不肯歇息的人,尤其看我的走姿,盘问我的支出,简直成了他生活和生命的主题。这会嘴脚能平静对待我已经算不错了。说真的,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最怕他没完没了的纠缠不休,有这无聊的闲心思能干许多正经事。他要么一年四季不见踪影,要么回来搜刮箱子底,所以我不敢和他套近乎,一动不如一静嘛!只要“和平共处”,哪怕我“吃糠咽菜”,倒也算对得起那一纸证书了。
他就那样一声不吭地在我眼皮底下穿梭着。
梳洗,换衣服,刷鞋……和以往牢骚满腹的他判若两人。好不容易修饰完毕,床头的电话叮铃铃响了。
“叫你打牌呢!”接通后是他的哥们,我忙扭过头如实汇报。“说我不在!”他躺在沙发,骨头像散了架,也不问什么情况,就一口回绝。
我还没顾得传达,心慌意乱的他又从沙发爬起,推门而去了。
老毛病又犯了!我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继续坐在电脑前听我的轻音乐。
“快开门!”是他紧急的催促声。“干嘛?”非常不情愿地起身,不知道他今个进进出出是什么意思。
“啊!这就生炉子?为时过早吧?”满身灰土的他,手里拿着三节烟筒,我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现在不生更待何时?不生你身体招架得住吗?”他尽量压抑内心的不满。
“甭管我,我这个人最好打发……”哈啊!他何时有的菩萨心肠?
“还嘴硬?病了花钱是次要,疼痛我可替你受不了!”他抬抬眼皮,只顾找炉子的位置。
哼!怕我这个保姆兼奴隶倒下了无人伺候你吧?本想顶撞,但却在一刹间改变了主意。眼前的他,头发长了,皱纹更深,体态臃肿,加之一身破旧的穿着,任何人见了,都会心生怜悯。再怎么着,我也是他名副其实的妻子,不慰藉他又怎能凑热闹?
但一想到他伤害我的往事,我就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多少次我对自己说别给他机会了,他可恨又可恶的神情确实无可救药。而稍微一看见他的凄惨,心不由自主软几分。瞧瞧,只那疲惫的样子就知道一定没吃。
唉,谁叫我刀子嘴豆腐心呢?还是去菜市场购置些必须用品吧!好歹和这个男人过活了半辈子,以后还要靠他支撑。肉和鸡蛋是他最喜欢吃的,这会儿的我心血来潮,扮装起温柔体贴的五好女人,像心疼孩子一样心疼起这个年届不惑的沧桑男人。
超市的人这会儿特多,用了将近一个多小时,才算满意。等我进门,室内温暖如春。火炉上的可乐翻腾的咕嘟咕嘟,煮好的红枣凉在碟子,地拖得极其干净……这个油瓶子倒了历来也不扶的男人,此刻正在在床上殷勤地铺被褥。太阳从西边、还是从夜半出来了?
我不信任地摇了摇头。
可笑可气的事情在后面,他收拾好一切,竟然进了我的农场帮我收菜,种菜偷菜,还用我的金币大肆乱买装饰品!我的老天,停手好不好?别像鬼子一样大扫荡了!我好怕的!跟着他日子过怕了,无所谓,可至少得让我的梦延续哪,不然我会生不如死!
然而,他从不看人的眉高眼低,也不在乎我的感受,就那样龇牙咧嘴只图自己一时乐呵。非但如此,他还抢了我手里的肉和蔬菜,亲自下厨,并且说后半生的家务和做饭他全权承包了!
这个阴阳的男人,难得他放假,甭计较了,反正年后又要走,不如随他的愿。瞅他风尘辛苦的样子,礼让宽容一下吧!毕竟这个男人是我此生的靠山。但他的所说所做鬼听了也不置可否,更何况我这个大活人?他欺骗的我不够呛吗?我被他整治的已经心碎无语了,但我的沉默和认命并不是为了他。
尽他折腾吧,一句话,习惯了。
连续半个月他都没有动静。更叫我不可思议的是他把手机关了,几乎处于闭门不出的状态!难不成他有什么心结?不会啊,他是特开朗的人,肚子根本藏不住事,就连哪个女人发信息也让我看。病了吗?一点不像,脸色虽黯然,但饭量不减,睡眠充足。别的也不可能,逗猫,喂狗,和小孩耍闹,乐癫的很哪!
百思不得其解。
兴许是他回心转意了呢?逛了十多年的他老实了,我该欣慰窃喜啊!怎么却不适应了?不是一直期盼他呆在我身边,过安宁平淡的日子吗?如愿以偿了,我的快乐哪里去了?
“老婆,尝尝我的红烧肉,知道我跟谁学的,一定猜不出吧?告诉你,我打电话专意问省城的妗子……”“孩子他妈,你最喜欢的八宝粥,里面我放了葡萄干和杏仁,你的任务是喝两大碗,否则明天继续喝……”“玲儿,来!吃一口,听说芦荟美容,大枣补血……”每天他都大呼小叫,称呼我的口气也越来越亲近,惹得邻居进来无不羡慕、垂涎三尺。我要是别扭或者惶恐,他非将我压制在床上,直到张嘴下咽为止。
仅仅一个月,我的脸色就红润,体态也丰盈起来。久违的幸福回来了吗?这样甜如蜜的非正常日子能维持到何时呢?狗改不了吃屎!瞧着吧,撑不了几天他准会撒腿不见人影!
这天,非凡的时刻终于来了。
“一半年不见,挣大钱了?回来也不吱声,要不是碰到你老婆,还不知道你小子窝藏在家!故意给哥们摆架子还是非得亲自登门拜访才肯出山?”他的朋友蜂拥而至,不约而同在窗台外大声嚷嚷。
“今晚去县城搓一顿,玩个痛快!”其中一个说:“再美美吃一桌,算给你接风洗尘!”
“泡泡脚,洗个桑拿,给你两个美女犒劳犒劳!”有人起哄。
“你们去吧!”他喊我泡茶,自己则取烟:“家里还有许多琐事要处理!”
“处理个屁!就你们家那点鸡毛蒜皮的事情还值得劳驾你?太大材小用了!”他的借口一出来,马上有人跳出来反驳。
“真的有事情。灯泡坏了,拖不下去了。早说焊后门,趁这几天闲暇,抓紧弄好。电表不准确,也得卸下来验证,还有排气扇,接触不良……下水道不怎么畅通,天晴了即刻挖。”他扳指一一数着。
“不是有你老婆吗?完全可以交给她!她不是已经被你锻炼出来了!”他的朋友不知是讽刺还是嘲笑。
“我老婆都弱不禁风了。那可是高处,得搭梯子,危险着呢!万一摔倒了怎么办?”他嗓门提高了。
前几年要是这样说,说不定我会眼热。如今迟了,在他的狐朋狗友面前献殷勤,省省力气吧!别再假惺惺了,他的模样恶心死我了。我心里由不得这样想。
“犯贱了?知道心疼老婆了?我说‘马疯子’,早干什么去了?”一个叫着他的绰号故意取笑道。
“不到盖棺都不能定论。妈的!任何时候都不算晚,连你这家伙也看我的眉眼?八成想挨拳头了!”他愤恨地说。但他的话语无疑招致一阵爆笑。
“啊哈!你小子金盆洗手,归心务正了?”他的朋友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哪能跟你们比?今年两个高中生,明年老大高考你们不是不知道!”他幽怨郁闷地说:“也不看我陪得起你们吗?”
“装可怜相给谁看呢?搓一顿能耽搁你的什么?看你说的多严重!忘了吗?你那时候是何等的雄赳赳、气昂昂!怎么这会悲观消沉了?”他们的哄笑犹如潮水涌来。
“噩梦过去了,这会才清醒。”他也不在乎他们的笑,还是那样沉住气。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哥们对他的摧残,听着他们对他的挖苦,禁不住心生悲伤。
“我反正没心情!”他熄灭烟头,生硬地撂下这句话。
“别婆婆妈妈了,你的男人味呢?去还是不去?”一个拍了拍他的脑门。
他照样无动于衷,但他没有注意我的表情。我退缩到墙根同样没有发言。
我在等面红耳赤的他怎么下台。要是他尾随他们走了,我就把鸡蛋和肉食喂猫狗。如果他能冲出自己,跨越自己选择为家庭,为我们的婚姻留下来,那么我会尽一个妻子的职责和所能。义气的他对朋友忠贞了半辈子,以至耽搁了日子,我这次原谅他并不计前嫌了。表面上,我顾全大局,私下我却不给他一丁点颜面。要是他出尔反尔,重蹈覆辙,那么我会撕开脸皮,一如既往过我悠闲自得的安逸生活。我们本身是组合的,不留恋也没什么可固守的。我受够了,也实在耗不起了。自私孤独地过活着也算人生的一种态度。
“本来我不想得罪你们,今个既然聚集了,我就多说几句。”他指着对面那个说:“你有老婆的情人做后盾,当然天不怕地不怕,可你晓得吗?人们在背后不把你的脊梁骨戳死?你花那钱安心吗?人家说你吃软饭,说你枉当男人了,我这个同胞都替你感到害臊,脸红,也不知你心里啥滋味?我想你不会以此为荣吧?”
“你呢,”他的手指转动了一下,目标对准侧面那个:“虽说你的日子不错,靠自己的努力打拼来的,我是对你刮目相看,也着实佩服你。可你自己花天酒地的时刻,是否关心过你老妈的生活?你老妈每年冷得直打哆嗦的惨状样儿人人皆知。你倒好,和妻儿围着暖气欢声笑语。摸摸你的良心,狗没叼走吧?想没有想到她老人家的死活?不管你妈多么偏心,你这个做儿子的忍心不闻不问?打探一下你的骂名,全村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我们清清楚楚地懂得,身边的人不是今个去就是明个走,为什么在世不珍惜?我们还说着什么别人不知道珍惜拥有,我们为什么不问问自己珍惜了吗?算算你妈她再能活几年?我原来还把你当最敬重的兄长,”他长叹一声:“可笑之极啊!”
空气凝固了。屋里静悄悄的掉根针都能听见。我紧张的更是大气不敢出一口。他的哥们你看我,我瞪你,压根想不通谁招惹他了。
他咽了咽唾沫,异常激动,我从没有见过他这样数落他哥们的种种不是。在我的意识里,他的哥们比他的亲爹妈还重要,只要一声令下,他就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即使天塌地陷也不在意。今天的他吃错药了还是神经错乱?
人群里不知是谁“扑哧”笑了一声。
“你别得意!也别偷笑,狗熊里面包括你。只有你最二杆子!打跑了老婆,又穷得叮当响,还有资本笑?我老婆好歹守在家,孩子又都争气,幸亏前几年稀里糊涂盖了房,怎么,你笑我?笑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你再笑也不如我,我是不堪了,但我不欠债,家庭和美啊!”
“你还死不悔改和人家婆娘一条心,屁都不顶!你小子大难来临了,试试人家婆娘理睬你不?早卷着你的钱搂着她老汉儿子了,你算个鸟,也不问问你是老几?要是排队的话,老七老八也轮不到你!龟孙子,枉和你相交二十年了!”
气氛很是尴尬,他的朋友走也不是,留也不能。
“要是来家聊天,我举手欢迎。要是干那些八竿子不着边的事,一概免了。”他示意我买瓶好酒,并说要好好招待大家。
我迈出门槛了,却发现零钱不够。回身。无意听见他一番发自内心的肺腑表白:“不怕哥们笑话,我得好好弥补我老婆了。她为了我们的日子,身体都熬垮了。可我这个混蛋在干些什么?长年累月不着家,挣的也挥霍完了,她一个人累死累活,还要受我的经济虐待。我像个男人吗?为了我女儿的学费,她私自动用了她父亲给她母亲留的棺材钱,并经常性借她妹妹的,你们说她图我的什么呢?她跟我时,一贫如洗。年龄小我好几岁,我的女儿又非她亲生,人家下嫁不说,为什么还要承担我的痛苦?我不知足,不感动,心还偏离了正规。她仍然固守着我们,她愚蠢吗?她是傻瓜吗?她不是!她只是自信百倍地等我回头,等我回头,你们懂吗?她很伟大!”
“今个一醉方休!我说伙计们,醒醒吧,该醒了!好好过日子,其他一切都是他妈的扯淡!”他又熄灭一根烟头,并且扔烟头时也是用尽全力。
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我瞥见他的脸涨得比喝了酒还红,但我感到是那么高大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