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萝生下来就爱笑。吃的时候笑,睡的时候笑,有人逗的时候笑,没人逗的时候自己笑。大家都说这孩子喜庆,将来一定有福气。可是,萝萝笑归笑,就是没人能看出来她对着什么地方笑,没有焦距的眼神好像在天空漫游的风筝,缺乏控制,飘忽不定……
一
萝萝就这样眼神游离地长到了七八岁。她还有着更特殊的嘴巴,萝萝鲜嫩的嘴唇大多数时候像离水的鱼一样空洞地半张着,一小截粉红的舌头若隐若现,这使她的神情永远充满着一种纯洁和无辜。萝萝妈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头。
诊断的结果是先天性小脑萎缩。当年萝萝的爷爷娶了自己的表姐,子嗣无恙,谁知孽花竟突然开在了隔代的萝萝身上。
萝萝妈哭了不知几回,好在萝萝的病不算很重,在以后的智力发育上表现得也只是有些迟钝而已。萝萝也不丑,随着年龄的增长还颇能分辨出是非好歹,对父母也会知冷知热地疼,萝萝妈就抹干了眼泪认命了。她想,最差,也不过是让萝萝守着自己过一辈子。
萝萝很认真,但她的学业还是令父母看出没有太大指望。高中勉强毕业一年后,父亲供职的厂开了一家小商店,萝萝就做了临时售货员。
那段时光对萝萝来说是非常美好的。她朝八晚五地上班,每月拿五百元的工资回家,自由,独立,甚至还有些风光。更为重要的是,萝萝就在那时遇见了张前进。
二
商店开在居民区,萝萝终日见的都是来买柴米油盐的大妈大伯,很是单调。张前进来了,他不仅复杂,还将这复杂锥子一样深深地刺进萝萝往后的日子里。
那个中午,太阳从静默的窗棂间暖洋洋地照进来。张前进低着头推开门。“酱油。”他说。
萝萝看不清这个大个子年轻人的长相,他埋下去的神情里似乎暗藏着什么。张前进付了钱,接过瓶子,又低着头离开,就在一瞬,瓶子却从他手中滑脱,掉在地下打碎了,黑红的汁水溅上了萝萝和张前进的鞋面,两人都愣住了。
张前进红了脸,抬起头说:“真对不起。”
萝萝看见这年轻人的脸了。
如果时间会开花,萝萝的花就在她20岁的这一天第一次绽放了。那细小的花蕊,小虫一样爬到了她的心瓣上,一下一下地挠,柔柔地,痒痒地。萝萝看见了她一生中见过的最生动的脸,一个男人,怎么会长这样一张脸呢。
张前进非常帅气,但是,他的帅气又和别人的不同,那样好看的五官,却厚厚地抹着一层落落寡合和阴郁。要有多少心事,才能将一张明媚的脸冻得如此冰凉呀。萝萝看着,看着,忽而欢喜,忽而忧伤,几乎要滴下泪来。
张前进四下里张望,将一边的扫帚拿来,哗啦哗啦把地上的碎玻璃扫到了门边的角落。萝萝恍然惊醒,她对着张前进腼腆地笑笑,找来拖布将地面仔细清理干净。张前进在这过程中无措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迈过萝萝的拖布,无声地走了出去。
张前进在傍晚第二次走进了小店。他已经可以和萝萝互相微笑了。萝萝发现,张前进笑起来比他的忧郁更令人感动,他一笑,萝萝的周遭五颜六色地明朗起来,每一颗尘埃都熠熠发光了。萝萝打心眼里希望张前进就这样一直笑下去,快活下去,充满色彩地明亮下去。快下班时店里没什么人来,张前进买完酱油,就靠在柜台边和萝萝说起了话。
张前进从未见过像萝萝这样善于倾听的女孩子。他知道自己是不善言谈的,可萝萝一直笑着,温顺着,专注着,不多嘴,不反对,而且是把什么都听进了心里的模样,这些给了他格外的鼓励。他说自己厂里的新鲜事,说街上的传闻,说这个小区里的各色人等,全不在意是否有趣和有无逻辑。张前进觉得自己打开了一直关闭着的一对翅膀,畅快地飞了一遍。他以为自己只说了一会儿,可是等他们一起走出来,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张前进的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个简陋的小店在他灰暗的生活中开了一条细长的裂缝,将他久违了近乎二十年的阳光悄然唤回。
六个月以后,橡胶厂的工人张前进和售货员萝萝结婚了。
三
萝萝的表姐们在婚礼上瞪大了眼睛,想不通萝萝何以能嫁给这样一个高大英俊的家伙。这些待字闺中的女孩不由自主地神情妩媚起来,将目光蛇一样地纠缠在张前进身上。张前进视而不见,他的眼神始终只胶着着他的新娘身上。
当女孩们参观过萝萝的新房后,她们的表情恍然大悟了。
新房是租来的,一间小屋十八平方米,挨着铁路,每有列车驶过,都会惊天动地。唯一的家电是萝萝妈用过的一台18英寸的旧彩电。至于张前进,五岁就没了母亲,早几年父亲也去世了,在继母的厌弃中苟活至今。
看来这天底下的事,到底还是公平的。女孩们鄙夷起来,也舒畅了起来。走出新房,牵牵萝萝的手告别,眼神是宽容和居高临下的。
夜里,火车隆隆地来了又去。萝萝枕在张前进的胳膊上,像是枕了她全部的世界。
“萝萝,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萝萝想,张前进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呢。她支起胳膊:“我们永远这样在一起,好吗?”
“好。当然好。”
萝萝不放心,再说:“不能反悔。”
张前进搂紧了萝萝:“谁反悔是小狗。萝萝,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萝萝沉默着笑了。夜凉了起来,小屋中似乎能够感觉到风的经过,张前进的身体十分温暖,萝萝数着他细长的呼吸,一会儿就睡着了。
四
在张前进的记忆里,橡胶厂曾经是十分辉煌的。那时,场院里铁轨纵横,装满了滚圆原木的车厢源源不断地驶来,大吊车像一统天下的元帅在蓝天下盘旋,令人望而生畏。
不知什么时候起,再没有一车车原木壮观地运进橡胶厂,原来小山一样堆积的木材也慢慢消失了。
接连减员以后,忽一日,一纸通知贴在大门口,一把大锁将厂门牢牢锁住。张前进突然发现,他再没什么地方可去了。
“往后你们怎么办呢?”萝萝妈说这话时,愁眉不展。萝萝看见,母亲的鬓发已经白了许多。
“您别担心,雪地里的麻雀都能找到吃的。再说,他没工资,不是还有我嘛。”
母亲摇摇头,重重叹了口气。
等她回到家,张前进已经烧好了饭,摆在小桌上等她。萝萝笑着,吃着,说今天小店里发生的琐事。张前进看着萝萝,忽然觉得心头重又被阳光照亮了,他的眼睛有些模糊:“萝萝,我们永远不分开。”
萝萝含着饭:“早说了嘛,谁分是小狗。”
那个晚上的风很大。两个人互相紧紧地依偎着,依然觉得凉意彻骨。
萝萝的工资只够两个人吃饭。可是,除了吃饭,还有水电费,还需要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准备必要的用品。张前进去了几次人才市场,只一项学历要求,就像一道栅栏,把他的路牢牢挡住了。
萝萝的爸妈看在眼里,叹着气一次次将钱偷偷放进萝萝的衣袋。最后,两个老人将家里那张唯一的存折取出来,为萝萝爸的上司买了一支上等的长白山野山参,总算为张前进谋到了一个业务员的活儿。那天,全家烧了一顿像样的饭菜庆祝,父母不住地为萝萝和张前进夹菜,萝萝自己不吃,只笑眯眯地将鱼呀肉的夹去张前进的碗里,堆成了一个小山。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母亲红了眼圈,又悄悄拭去。
五
最冷的季节过去了,但是不幸却比春天的雨点更快地砸了下来。
萝萝的小店列在拆迁范围,转眼成了平地。经人介绍,萝萝去了一家经营服装的私人小店。女老板含笑打量萝萝,提醒道,这活儿是没有底薪的,全靠提成。
有萝萝,店堂永远光鲜整洁。无论客人试穿多少次、无论买卖最后成交与否,萝萝都会不厌其烦,笑脸迎送。有人见惯了商家变换的嘴脸,看萝萝这般厚道,下回路过,自然进来再瞧瞧。萝萝欢喜地忙碌着。她想,等拿到工资,她要先在店里给张前进选一件夹克衫,他还穿着棉衣呢。
月底,老板娘却没有提起这件事。萝萝想,老板娘事多,一定是忘了。思量了一下,她还是难为情地开了口。
老板娘大度地笑笑:“是啊,你瞧我,怎么给忘了。拿账本来。”
账本看完,又说,再盘盘货。
看完了账本,盘完了货,老板娘的俏脸就慢慢拉长了。“货不对嘛!怎么短了这么多?按这个数,你还要倒赔才是!”
“不可能!我每天晚上都盘的!”萝萝急了,重新点。她傻了。
“我收你,可全是面子。”老板娘语重心长,然后摆出吃了亏又明事理的模样,“算了,好歹你也出了力。就当我倒霉,不用你赔了。”
“那,我的薪水呢?”
“我没听错吧?”老板娘瞪圆了眼睛,又冷冷地笑了,“你要还有这个念头,可就真不知好歹了!”
萝萝哭起来,转身跑出了小店。
张前进刚下班,听了,二话不说就冲了出去。萝萝要拉,没来得及。
张前进铁青着脸冲进店里:“把萝萝应得的那份拿来!”
女人瞥了他一眼,轻蔑地抄起双手。
“她每天在这里忙活十个小时,整一个月!你却栽赃,不给工钱,你还是不是人?!”
女人跳起来,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猫:“你有证据吗?你媳妇是白痴,你脑子也进水啦?在这儿撒野?也不问问我是谁!”
张前进怒视着她,拳头捏紧了。女人后退:“你要干什么?”
他没有干什么。他只是提起脚边的热水瓶,奋力向晶亮的玻璃橱窗砸去。
傍晚,西下的夕阳中,张前进被警车带走了。
六
小屋现在空空荡荡,像样一点的东西都让收旧货的拉了去,卖的钱要赔给老板娘。母亲流泪看着,轻声数落:“那女人是有背景的,惹她干什么呀。”萝萝一声不响,她眼中的迷惑却同早春的晨雾一样浓郁。母亲噤了声,心悬起着,始终未能放下。
张前进从拘留所出来以后,工作丢了。白天,他们拉着手呆看春天的景色在窗外一点一点明朗,偶尔目光交合,会被对方眼中的忧伤刺痛,不得不匆忙避开。
昏黑的日子无始无终地持续着。
父母和萝萝进行了一次长谈。萝萝从他们小心而躲闪的目光中看出了深深的为难,望着父母苍老疲惫的面容,无边的痛苦和自责像汹涌的潮水呼啸而至,她放声大哭。
去民政局的那天,太阳很好,照在手中墨绿色的小本子上,却格外悲凉。它所带来的残忍和决绝,几乎令人不能忍受。他们同时扑向对方,在路人诧异的注视下,将滂沱的泪眼和不能抑制的呜咽暗藏在对方的肩头。
很久了。张前进会在每一个夜晚站在萝萝的窗下。或明或暗的月光中,他的身影孤单而黯淡,只有顽强的伫立在传达他们之间最隐蔽的秘密:他们还会在一起。总有一天。那是太阳底下最坚实的约定。他们彼此遥望的脸庞,依然年轻,充满期待。
春天过去,张前进走了。走前留口信给萝萝,他将要去远方,为他们的将来,寻找一个新的开始。
萝萝还是在每个夜晚掀起窗帘。她不在乎时间,不在乎苦难,不在乎所有的过程,只要张前进,为她的等待画一个起点,她甚至也可以,不要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