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碗光溜溜的稀饭,打发不了正在和年龄一起成长的胃。翻箱倒柜群找食物,却一无所获,我就坐在院中枣树下委屈地小声嘟囔。
父亲松开勒进肩的绳,放下背上的柴,不怒而威地站在面前,我下意识一惊,有哭的冲动。
你病了?父亲投过来的是关切的目光。
我低下头,小声说:我饿。再不敢抬头。我害怕父亲那刚烈的脾气,知道他的不易。为了一家的生计,父亲几乎愁白了头,累弯了腰,从没有抱怨过一句。白天在队里做工,别人休息他拾柴,下工后别人两手空空,他满载而归。有时就夜里到百里外的地方驮二百多斤菜连夜骑自行车返回,天明后不误上工,第二天夜里再把菜送到已联系好了的城里食堂。他用辛苦换回全家的生活补贴,用劳累改善全家的生活质量,堂堂正正,从不低三下四。他说:做人宁可累死,也不能把良心换饭吃。
父亲没有发脾气,也没有安抚我的委屈,说:你也是个半大小子啦,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自己单独伺候五六亩地。你哩?就这个样子将来咋成家立业?还是个男子汉哩。父亲说完,不屑地转身而去,刺痛了我一颗不成熟的心。
秋天说走就走了,走得让人遗憾,让人留恋。而这份遗憾和留恋变成了我手上的一把锋利的镢头和一只结实的挎篓,父亲的话迫使我去寻找秋天残存的果实。
土还是松软的,踩下去就是一个坑。队里把正儿八经的红薯刨去后,许多人又一遍一遍地再翻找,高高低低的土堆是许多失望与希望的见证,半块红薯甚至一个粗粮都足以让人兴奋。
兴奋的是少数幸运者,多数人和我一样失望,惟一不同的是他们都已去寻找新的希望,空旷偌大的一块地只剩下一个孤单的我。喘着大气,拄着镢头发愣,想到半天毫无收获,丧气地摔倒镢头,一脚踹出挎篓几个跟头。双手垫着头,枕着土堆,直挺挺躺下。灰暗的心对着灰暗的天发呆,一对对人字形大雁高高向南飞。我就想:大雁去的地方一定有好吃的,要不怎么会这样拼命地飞。
湿土的凉气终于透过棉衣浸近我的体肤,肚子让大雁叫得咕咕响,就辣辣地恨,站起,土上印着一个无奈的人。抡起胳膊,手中的土坷垃愤然投向根本不着边际的大雁,又徒劳落下。无奈之际,转身,一只大雁忽悠悠落在远处,扑楞着翅膀作挣扎状。我眼一亮,向落雁奔去。渐近,惊恐万状的大雁拼命扇着不太得力的翅膀擦地低飞。
弱肉强食的心理支配着我想象的食欲和乏力的双腿,紧追不舍。大雁似乎成心与较近,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我停它也停。停下后它就扭头向我张望,眼里有挑衅有哀愁。我的眼里追逐的不是一只受伤的大雁,而是一顿即将到嘴的美食。
饥饿终于不再支撑双腿,我重重摔倒在地,大雁没飞多远也突然栽倒在地。沉沉暮霭撒着悲凉的黄昏,将父亲一声声沉闷的呼唤传来。
父亲拿着我丢掉的工具,扶起我,一同找到累死的大雁。看着那死不瞑目的烈鸟,父亲没有那种捡到便宜后的惊喜,脸如冬日一样凝重,沉思片刻,在路边刨了一个坑,把大雁严实埋起来,叹口气,对我说:可惜了一个性命。这是烈鸟,在人里边它就是一条好汉。
我愣了。没想到父亲如此态度,急忙申辩:这是鸟,不是人。父亲摇摇头:你说鸟生来就是给人当饭吃的?它也在寻找生路,和人一样不容易。这种有骨气的鸟,你忍心吃它的肉?
我茫然。
渐浓的西风掀着父亲单薄的衣衫,左肩上镢头的寒光直指我心,右肩上挎篓乘着我的迷茫。掩埋大雁的地方消失在我身后暮色中。
多年来,我数次重温这一幕才渐渐理解生命的壮烈与不屈的含义,才明白父亲对顽强生命敬重的举措。此时,父亲已成吹吹老者,当年懵懂的我也当上了父亲,我的儿子也到了懵懂的年龄。
时间的时代换来的是生命的延续。随着岁月的流失,那悲壮的大雁和呼号的西风已定格为我生命的一个音符。这音符提醒我:人与大雁虽不是同类,但在生命意义上是相通甚至是相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