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作古已经整整三十年了,可在这三十年的时光里,无论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奶奶在世时的影像却一直在我的记忆里萦绕,挥之不去,虽然我已年过不惑,已近做爷爷奶奶辈的年龄。
奶奶给予我的亲情自我记事的时候就植根在了我的心底。在我四岁的那年,母亲因为生我的弟弟中风,我还没有享受到母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母亲就像把我送到世上的一颗流星,转眼间陨逝在我人生的天空里,默无声息。我童年的时光,便寄托在了奶奶温暖的怀抱里。
奶奶是亲我的,不止是因为我是她的孙子,稍微懂事一些之后,我才明白,奶奶把她更多的爱给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是一个很小就没有了娘的苦命的孩子。由于奶奶给了我更多的疼爱,我幼儿时代,有和许多孩子一样的欢乐,除却了母爱,我是在很多人的关爱里长大的,所以我幼稚的心田恣意地生长着幸福,但奶奶的至亲至爱让我最为铭心刻骨。在我人生的第一个记忆里,便是奶奶为我烧肉吃的一个故事。我清晰地记得,在我的母亲撒手不管我和父亲之后,父亲把我托付给奶奶,独自出门当他的工人去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和小我一岁的堂弟一起玩耍,撵着我家院子里的一头小白猪娃满院子乱窜,小白猪慌不择路,撞开虚掩的院门,疯狂地跑上了大街,我和堂弟依然撒起脚丫在后面猛追,无处可逃的小白猪一头从两人多高的石岸上栽了下去。小白猪死了,我和堂弟傻了眼,慌忙回家告知奶奶,奶奶挪着小脚,走到岸底,把死去的小白猪抱回了家。那个年月,我的家是一个非常贫困的家,整年不闻荤味,奶奶把小白猪剥剥皮给杀了,烧起柴禾把小白猪给炖了,一头没有多大的猪娃,满身没有一锅底肉,奶奶拿了两只碗,用筷子为堂弟夹了几块肉,把堂弟支到大门外去吃,把锅里剩余的,满满的盛了一大碗递给我,把我关在厨房里,而她没吃一口,一屁股堵住厨房的门,为我站岗,害怕堂弟吃完之后纠缠我。那是我一生的第一碗肉,我记不清那时暴殄天物似地吃相,只记得围着奶奶在锅灶旁边高兴地乱转,急切地要吃上肉的那会儿。小小的年纪小小的肚,一大碗肉把我给撑坏了,当天晚上即上吐下泻,害了一场病。从那一天起,我对肉再也没有了兴趣,只到现在。虽然我再也对肉没有了偏爱,但奶奶对我的偏爱有加,同时也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
随着长大,我到了上学的年龄,不能再依附在奶奶的怀里,我不得不和奶奶分开,跟着父亲到几十里开外的县城。那时我已经懂事,已经懂得大人们的忧愁,奶奶踮着小脚一直把我和父亲送到村外的时候,我哭了,我也看到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淌满了泪珠,可是我已知道我必须走,我拉着奶奶干枯的老手,哄着奶奶:奶奶,我上学有了本事,给你买好多的肉!奶奶用衣袖擦一下眼泪,点点头,脸上的笑里分明藏着许多艰涩和对我的牵挂。我走了,走在奶奶的泪眼模糊中。
那一走,我已没有了时间和奶奶一起厮守。那时的交通极不方便,七十多里的路要靠骑自行车,从县城到我的老家,根本没有直通的汽车,父亲也舍不得花钱买车票,每到过节,我都要随着父亲,骑着自行车,汗流浃背地走整整一个上午的山路去看望奶奶。奶奶活了六十多岁都没有走出过那山沟沟的家,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奶奶的身体还算康健,身子骨硬朗,父亲把她老人家接到县城小住两次,长大了学了点东西的我,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候已不再是懵懂的抹着鼻涕的幼童,每天晚上我都要陪着奶奶说半夜的话,不愿意睡去,只觉得奶奶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少得可怜。
我慢慢地长大,奶奶的慢慢地老了,再也不能到县城和她的儿子、她的孙子共享几天难得的天伦之乐的时光了,我和父亲只有抽出时间回老家去看望她。我心里一直在想着奶奶,总想经常的去看看奶奶,但又不愿意看到奶奶,因为每见奶奶一次又得和奶奶有一次分别,见的时候奶奶总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别的时候奶奶总是两眼含泪,每到离开的奶奶的那一刻,我心里都格外的难受。
另一件事情想起让我什么时候都感到心酸,叫我终身难以忘怀。我和父亲每一次去看奶奶都要拿一些时令的礼物。人老了,像小孩子一样,看到儿孙为她买一些吃的像见了宝贝。一年春节,我和父亲回老家和奶奶一起过年,叔叔婶婶和我的小堂弟弟妹妹们聚在奶奶的小屋里欢乐罢之后散去,屋里留下奶奶、父亲和我,年迈多病的奶奶从炕上爬起,扶着墙蹒跚着走到外间,掀起一个米缸的盖子,把手伸进半缸的小米里,从里面掏出一个用花布包着的东西,抖抖索索地在我的面前撑开,里面露出一个硬邦邦的月饼。奶奶蠕动着掉光了牙齿的嘴唇嗫嚅着:“孩儿,我不能给你买好东西吃,你爹哪一次来看我给我的东西,我都藏起来等着你来吃,可你那些馋嘴的弟弟妹妹,我藏哪儿他们都会寻摸着,这回我藏米缸里,他们可没找着。”从上年的八月十五到大年,奶奶把她嘴里省下的一块月饼珍藏了四个半月,一块月饼并不是什么稀罕的“好东西”,可它沉甸甸的,满含着奶奶对没有母亲的孙儿的疼爱。抓住奶奶两只骨瘦如柴的胳膊,端详着奶奶的慈祥,我久久说不出话来,一任眼眶里含着的泪花磅礴而下。我已经长大了,已经不是贪吃猪肉时候的孩子了,可她老人家依然把我当作没娘疼的孩子偏爱,牢牢把我系在她的心上。
从小我一直努力,我希望我能学到更多的本事,用以奉养我至亲的奶奶。可这种想法与我只是奢望,我还是少年,奶奶已是天年,遥隔经年,我不可能把我的孝心献给在人世的奶奶了,我十二岁的时候,奶奶安详地走了。
我没有母爱,可奶奶对我的爱大过天,奶奶的爱不是一碗猪肉、一块月饼所能言尽。在奶奶走向天堂整整三十年的时候,我怀着十二分的虔诚和恭敬,含泪写下了这些文字,作为我呈给奶奶的一柱心香。
奶奶忘不了我,我更忘不了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