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有一个秘密.
每当我问她:我是打哪儿来的呀?
她总是答:唐山百货大楼捡的呀!你是城里人,所以细皮嫩肉的.
那妹妹呢?
棉花地里呗!看看她多壮实,长大可以当运动员.
果真如此吗?
从小到大她总是对我重复着一句话:你要让着妹妹,她小呢!其实妹妹比我小一岁,确切的说,她比我小十四个月,她到三岁才断了奶水.
而我呢?奶奶每次见到我就说:静啊!你小时候奶奶担心你活不了,瘦的那可怜劲.亏你爸爸那点工资,刚好够给你买炼乳,橘子汁喝,要不.....
我很可靠的记忆里,她的怀里永远抱着妹妹,从小到大的照片,她们永远是挨着的.她们娘俩一直睡一个被窝,爸爸长期出门在外,只有他在家的时候,我才可以享受被抱着睡觉的温暖.农村的冬天是很冷的,记得有一次我冻得悄悄掀开她的被子,钻进去,紧紧贴着她后背--暖的,可是不一会,她就无情的把我赶出来了,说:自己去睡,被子太小,你俩都会会感冒的.
回到自己冰凉的被窝,失落难过的我坚信一个事实,那就是:我真的不是她亲生的!
我是打哪儿来的呢?
爸爸却是特别疼我,出门总是带着我,举我过头顶,哄我睡觉.他喜欢我总是干干净净的,不像妹妹,上房爬墙,一身衣服很难坚持着穿一天而不脏.他喜欢我安静,吃东西斯文,很标准的小女孩,妹妹则完全相反.爸爸的疼爱让我的童年也充满着欢声笑语,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只想融在空气里,化掉.
直到有一天,她拿着一团白色线:这是你爸爸前妻纺的!
那一刻,我明白了一切.这团白线的主人才是我的亲妈.之后,我常常拿着那一小团白线,抚摩,揣度,无数次想象着妈妈的模样:应该很白净,很温柔的.....我不放过一点关于我亲妈的信息.从爸爸,奶奶,姑姑,每个人的口中仔细搜索:原来,她死了.然后爸爸娶了妹妹的妈妈.
不怪她总是冷眼看我,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于是,不再跟她亲近;不再钻她的被窝找骂;不说话(因为我三岁才会说话,还是结巴)另她厌;顺从她的安排:冬天她们娘俩睡炕头,夏天我睡炕头;随着妹妹从身高体重都超越了我,妹妹如愿的穿新衣服,我穿她穿不了的......
我心里的这个秘密,陪伴着我一天天长大.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把它泄露给我最要好的女同学.女同学的家长跑去我家告诉了她,她竟然一笑了之.大度的令人迷惑.
我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强壮,爸爸经常不在家,自然少不得她的照顾,因此我对她的看法逐渐有所改观:也许这个后妈不是很赖.
自她看了自己的偶像山口百惠,三浦友和主演的<<血疑>>,只要我感冒,她就给我量体温;只要发烧,就去医院验血,查白血球的数量.她不许我大笑,大哭,说:喜伤心,怒伤肝;不许我做剧烈运动,所以我不熟谙小伙伴们的游戏.这一切都源于我糟糕的鼻子,稍有差池就会流血.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她不知从什么地方讨得一个药方.需采集新鲜的荷花叶用火烤干,揉碎之后小火煎服.结果,她和妹妹去了唐山的某个公园,偷采了几支荷叶回来,她们很兴奋我却因为偷窃感到脸红.到了傍晚,药煎成一小碗,我服下那苦涩的汤药,流鼻血的状况真的有所好转.
转眼我就读初中了,她开始给我买新衣服,说我大了不好再穿她做的衣裳了,这很令妹妹眼红,谁叫我是长女呢,户口薄上就是这么写的.
随着青春的叛逆期的到来.面对她的喋喋不休的唠叨,我把所有的心事都倾吐在日记里.不料被她偷看了,对于她在我的笔下称谓为"高级泼妇",她竟然没有骂我,那张笑脸使得我对她气不起来,换一个密码日记本了结.
初一的冬天我病了.那天过了中午就睡着,迷糊的我想醒却睁不开眼睛,混混沌沌中知道她用手摸我的额头,听见她说:高烧.必须输液呀!这是夜里12点,她赶紧起来忙着给我输液,因为她是赤脚医生.
在昏睡了大概24小时之后,我睁开眼睛看见她守在我身旁.整个寒假,我都是在床上度过的,父亲给我做美味的饭菜,我还是难以下咽,因为虚弱无法坐立.一向娇宠我的父亲终于发了脾气,他要求我每天必须坚持坐十分钟,并逐日增加在床上坐着的时间.我感到自己没用,是个累赘.可是她一次都没有埋怨,厌恶过我,我知道如果没有她或许我已经死了,看着窗外的落雪我泪眼模糊.等到开学的时候,我违背自己的意愿答应她:再不学画了,因为那很辛苦还怕影响功课.
爸爸的婚外情最终浮出水面,他们俩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我猜测自己将要和爸爸一起抽离这个十几年的家,爸爸那么喜欢我,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但一定会要我.
是的,他们离婚了,爸爸什么都没有要,包括我,他只带走了大笔的钱.那一刻的沧桑冷暖无以言表,接受被一个至亲至爱的人抛弃的事实--人世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吧.
没过多久学校要求学生交150块集资款,经过沉重打击的我已经懂事,实在不想增加她的负担,对她说不再喜欢念书.于是,我和她一起去地里收拾庄稼,庄稼与我们学校只有一河之隔,我怔怔的看着河对岸成群结队的同学奔跑嬉戏发愣,她一眼看穿我的心事含笑对我说:明天去上学吧!第三天我就拿着自己积攒的150块硬币又回到了校园.
再后来有喜欢我的男生来家里找我,她大方到要留人家吃饭.自此,我再没有对她保留过什么秘密,甚至会把男生的情书拿出来给她看,征求她的看法.我们的关系更像是朋友.
在我参加工作后不久,她终于累倒了.妹妹在外读书,家里只有我和她相依为命.我帮她打针扶持她吃药,第一次做了清水丸子,静静的看着她吃.我忽然发现憔悴的她已不胜当年,她将开始多病步入老年人的行列,我一时难以面对内心阵阵隐痛.
她一边说好吃一边要我也吃一些,我连一个却也舍不得,把那些诱人丸子原封不动的收拾好留给明天的她吃.
我真的已经长大了,再不会跟她争什么--爱或者其它,不会计较她对待我和妹妹是否公平,我只会从心里加倍的疼她--我唯一的母亲,这一切的觉悟也许不算太迟.
说到这里,想起如今已经60岁的她,想起因为跟妹妹争夺她的温暖而用冷眼对视曾经年轻的她,想起自己心里曾经装着另一个女人并当做亲生妈妈,想起她为我们姐妹操劳一生,想起今天的她偶然想抱我而我不习惯的闪开了身子.....至今我仍然无法跟她表现热烈的言行,我也不敢细致的观察日渐苍老的她.因为我无法回避一个事实:只能侍奉她终老,却不能像她侍奉我们一样侍奉她长大,大自然规律真的残忍之极.
我想,如果时光可以倒转回小时候,我一定做一个懂事的孩子,听她的话,绝不怀疑她是后妈,更没有什么可笑的秘密,并且时光就永远停在那个时候,她永远都年轻,我永远都长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