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还记得他以前的样子。或者说,他一直以来,在我心里的样子。他是我小学启蒙教师,和我爸爸交情不错,经常到我家闲谈,所以没上学的时候,他只是我一个远房的叔叔,一个村里的大知识分子。所以那时我敢于抱着他的大腿,哭着要去上学。因为我太小,闹了好几年,都没能去上成。终于在七岁那年,我把一个小板凳摆在二叔的教室里。那时已经开学一个多月,二叔说,就让他跟一年吧,明年正式上一年级。谁曾想我居然就一直跟下来了,更不曾想当初如此痴迷要上学的孩子,在初中时居然厌学逃学,以留级告终。
这些话似乎和二叔的爱情有点远。我的意思是,我和二叔,很熟。
但我依然怕他的脸庞。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白皙、严峻、棱角分明。他生气的时候会咬紧牙关,脸颊的咬牙痕迹清晰可见。一次我给他看作业,他牙关一咬,就扭着我的腮帮子把我柃了个脚不着地。还一次我冬天我上学去的时候没洗脸,他牙关一咬,让我把学校后面池塘的厚冰打开,我在冬天的冰窟窿里,仔细的洗了个脸。还一次自习,我来了尿意,看他不在,就跑到教室的后墙角,还没完工,他突然如天神般降临,裤子还没拉起,就被扔到了教室门口。我在两腿挣扎的间隙,又看到他那清晰分明双颊,牙关紧绷,像个恶煞。小学一年级还还上完,我看到他就想逃。
他当然也不经常咬牙。至今我还记得上英雄董存瑞的那篇课文,有个成语叫匍匐前进,他说什么叫匍匐前进呢,我给你们演示一下,然后他手里拿着三角板当冲锋枪,在讲台上来回迂回跑了两圈。后来我才知道,匍匐前进应该是卧在地面,他却是跑的,不知道是讲台地面太脏呢,还是他不知道匍匐前进的准确含义。
还是和二叔的爱情不沾边,是不是因为最近王小波看多了,我也王小二了呢?
长话短说,二叔是个很有魅力的人。高挑健壮的个子,白皙的脸,端正的五官。父亲说他有一年部队验兵,他瞒着家人去测试并通过,结果他妈妈到部队地打滚,硬把他哭了回来。否则这个人能当上将军,父亲总这么说。我觉得父亲的话有点夸张,但二叔如果到了部队,肯定是鱼儿到了大海。
可惜,他一辈子没走出那个小村,我在写这些字的时候,他可能正在他的桃园里打盹。
我的意思是说,二叔是个很有才的人。
他结婚了。两儿一女。
二婶和他大儿子以及女儿一个类型,邋遢潦倒,话多,毫无气质。二儿子简直是二叔的翻版,上了交通学校,现在在山东某个火车站工作。用二叔得意洋洋对我父亲的话来说,他二儿子在交通学校读书的时候,绰号是第二美男,他儿子信里这么对老头子讲的。
二婶的确是个标准乡村妇女。从内到外。
所以,二叔和二婶的不和。可想而知了。
他们的婚姻很奇怪。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两个人几乎不说话。有一年我们几个考上学的哥们去看二叔,他极其激动,用他所能及的规格招待了我们。二婶也很好,忙前忙后。后来回家我对母亲说,听说二叔二婶感情不好,但今天我觉得他们很和谐。母亲说,他们就是这样,家里来人了,两个人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场面上很好看。客人一走,两个人就不再讲话。平时分开睡,分开吃,像是仇人。
我只能愕然。
前年听说二婶重病,住到了二儿子家里。一直到去世,都拒绝二叔去看她。两个人吵了一辈子,二婶最后一个人走了。
据说在二婶的丧礼上,二叔哭得变了形。
二叔做了三十年民办教师。在职业生涯的末期,转成了正式教师。每个月的退休金接近2000元。所以二叔在村里,一直是高人一等的生活的。
二婶去世后,今年见到他时,简直不能相认,一下子老了许多。背驼的厉害,戴着硕大的老花镜,眼神闪烁飘忽,但无神。
二叔在年轻的时候闹过离婚,现在算起来,应该是快三十多年前了。他的一个女学生盯上了他,那是是附近闻名的美人,活泼开朗。后来婚没离成,那女孩子远嫁给了一个煤矿工人。
十多年前她老公矿难。没了双腿,在床上躺了十来年。
去年她老公去世。
今年二婶去世。
突然有人想起来三十多年前的那一段。
媒人就来了。
二叔已经60出头。女的也已经50多岁。
事情就发展到这里。我希望下次回去时,能在二叔家,看到那个传说中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