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冬天奇冷,湖水都封冻了,大雪毫不留情地下了个铺天盖地,湖里湖岸白茫茫一片。我冷得在家不敢出门,躲在窗后看下雪。
雪地里出现了一个黑黑的身影,沿湖踽踽由远而近。他佝偻着腰,拄着棍,四下里望望,竟一步步朝我们宿舍区走来。他挨家挨户地拍门,门开了,但立即又关上。拍门声从我家门外响起,怯怯的。父亲放下手里的书,示意我开门。一团风雪裹着一个老人扑进我眼里。
“我一天水米没沾牙,我……”他捧着一只破瓷碗,瑟瑟地抖,手很脏,黑乎乎的。
“我们刚吃完饭。”我堵住门,他还是磨磨蹭蹭地不肯走。
父亲走过来,看了他一眼:“那就进来吧,请进屋吧。”
哪有请乞丐进家门的?我诧异。乞丐也愣住了,傻了似的盯住父亲,像是没听见,他大约从未得到过此等礼遇。
乞丐终于像客人似的坐在我家嘎吱作响的小竹椅上,面向着炉火。我们家刚吃完饭,好几张嘴,仅剩下小半锅预备晚上熬粥的米汤,只能以此来款待这位不速之客了。其实他也该看得出,我们家除了几件破烂的床凳外,是实实在在的家徒四壁,境况比乞丐好不了多少。我身上的一件旧线衫,还是前几天父亲上司的慷慨馈赠,或者说施舍的。
米汤锅在炉子上热着,冒出热气,翻滚了。
乞丐用他的大碗足足喝了两碗,身上暖和了,脸上泛起满足的红晕。看上去他其实并不很老,和父亲年龄相仿。他向父亲诉说自己的不幸,他说他不是懒,不是怕吃苦,实在没法子才这样。是的,那年月不像现在,随便找个力气活或摆个小摊就可糊口。那年月,挺精壮的汉子,遇上天灾人祸唯有外出乞讨。
父亲像朋友般倾听着,与他交谈,询问他的家、他家乡的灾情。
乞丐要走了,父亲让我去隔壁奶奶家借来一元钱给他——不是施舍,是送。我有些不情愿,甚至有点气恼,这一元钱在当时能买不少东西。我没有把钱放在乞丐手里,而是扔在他的碗里,粘在了米汤上。他看我一眼,从碗里拿出钱,在身上揩得干干净净,放在桌上说,吃了饭就不能要钱,不能破费别人太多。何况还是受了客人一样的款待,这已足够了。临出门时,父亲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在父亲的监督下无奈地将钱悄悄塞进他身后的布袋里。他走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父亲对我说:“记住,乞丐除了穷得一无所有,并不比别人缺少尊严。”
这自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父亲的话我一直牢记。
的确,前些年,深圳一名残疾乞丐把别人刚施舍的100元整钞捐给了一位素不相识的病友,亦验证了父亲的话。人是讲尊严的,尊严与尊卑贫富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