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广州,母亲坚持要与我同行。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出远门,母亲连夜缝制了一个偌大的口袋,将所有繁琐杂碎的东西都一并装了进去。似乎,我这回去的不是广州,而是荒无人烟的岛屿。
车站离家很远,因此,我和母亲很早就从村里出发了。清晨的山路上,到处凝结着晶莹的露珠,无论我如何劝慰,母亲都不肯把那个笨重的口袋给我。她说,读书人平日不曾做过重活,倘若硬是逞强非得累坏身子不可。
于是,我只能这么无奈而无助地看着她在漫漫山路上艰难前行。累了,她卸下口袋,随地而坐。可不到片刻,她又固执地站起身来,继续前行。
我背着松软的行李包,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一路上的起起坐坐。
候车厅里挤满了皮肤黝黑的打工仔。母亲站在人群后面,大口喘着粗气,拼命擦汗。检票前,一个站内的搬运工前来问我,是否需要帮助?能让你们提前进站。母亲开口便回,要不要钱?那人咧嘴笑笑说,便宜,十块钱!母亲冷漠地摇了摇头。
人群中,我故意走得很慢很慢。她的狼狈与艰辛,使我觉得万分羞愧。人流从我的左右两边穿梭而过,我就这么苍茫地看着我的母亲,身负重物,踽踽前行。
她臃肿的身体在车厢里显得异常笨拙。她将脸贴在洁净的车窗上四处搜寻,直到我缓缓进入她的视线,她才如释重负地坐了下去。
那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行程。常年居于山野的母亲,由于车厢的动荡和先前过度的跋涉,终于晕车了。她仰着苍白的脸躺在床上,细密的汗珠濡湿了脸庞。
临睡前,她一直叮嘱我要看好行李。半夜,我从梦中醒来,借窗外的月光凝视她的沧桑。忽然,心里涌起了一阵莫名的狂风暴雨。我坐在床上,低着头,不知所措。母亲不知何时醒来,见我这般,竟惊慌地问,孩子,是不是你也晕车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继续躺在床上,背对着她。那一夜,我始终不能入睡,我期盼着时光能够快些,再快些,让这四十五个小时的行程在一瞬间结束,那么,我的母亲便能早早摆脱这种磨难。
到广州之后,我提议先帮她买回程车票。她席地坐在售票厅门口等我。
我站在人群后面,手里紧紧攥着购买回程车票的钱。偶尔回头看看,母亲是否又不舒服。可我每次回头,总能碰上母亲关切的眼神。她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我。每次转身,她都会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以为我需要帮助。看到我微笑着摇摇头,她才心无牵挂地坐下去。
当天,录用我的报社接待了我。母亲四处打听,直到最后确认这是一家正规单位,而不是什么传销公司,她才说出好好工作这句话。
母亲走的那天,我去送她。她一直站在卧铺的车窗旁凝视着我。我挥手示意她坐下,她却不明我的深意,茫然而又急迫地看着我,以为我又需要什么帮助。我摇摇头,放下手臂,故作从容地目送她。
我知道,谁也更改不了她本能里的一起一坐。因为,那是母爱的姿态。